查看完整版本: 烽火戲諸侯 -【劍來】《連載中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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im167928 發表於 2019-2-14 02:06 PM

第三卷 金錯刀 第一百八十章 恍如神人

  一大兩小走下山,返回小鎮,青衣小童見識過了落魄山和竹樓的富貴氣象,覺得入鄉隨俗也不錯,同時對家鄉的眷念淺淡了一些,喜氣洋洋道:「老爺,接下來咱們去哪?泥瓶巷祖宅?老爺,不然咱們把整條泥瓶巷買下來吧,如果老爺手頭緊,沒關係啊,我有錢!大錢不敢誇口,那些家當折算成金子銀子的話,茫茫多哇,老爺可以拿蛇膽石來換,普通的就成!」

  陳平安笑道:「買下泥瓶巷做什麼?沒這麼糟踐銀子的。」

  青衣小童不太服氣,倒是沒敢跟陳平安頂嘴,總覺得自己小算盤打得劈裡啪啦,精明得很,自個兒還不是沖著蛇膽石去的?

  看到青衣小童吃癟,粉裙女童有些開心,她也有自己的小算盤,想著到了泥瓶巷,就幫老爺把祖宅拾掇得乾乾淨淨,清清爽爽。

  到了由溪升河的龍鬚河沿岸,陳平安給他們說了些之前關於這條溪水的故事,青衣小童聽得心不在焉,猛然睜眼怒視河水某處,一躍而去,青衣小童雖然沒有現出凶悍真身,可一手馭水神通,施展得頗有章法。

  每次出拳擊中河面後,就跟鑿井似的,打出一個個河水激蕩的巨大旋渦,原本一條緩緩流淌的祥和河水,給折騰得翻覆無常,青衣小童在河面上如履平地,像是在追逐隱匿於河底的某物,嘴上嚷嚷著:「不長眼的蝦兵蟹將,也敢覬覦大爺我的美貌?!」

  陳平安沒有阻止,一來青衣小童的出手毫無徵兆,已經來不及,二來因為離開小鎮之前,有次他在岸邊走樁,確實發現河中好像有東西凝視著自己,讓他感到一陣後背心發涼,透著股讓人不舒服的陰沉氣息,只是當時陳平安剛剛練拳,不敢刨根問底,只能敬而遠之。

  再次見識到青衣小童的暴戾脾氣,粉裙女童有些頭疼,小聲提醒陳平安,「老爺,大驪朝廷有對這條龍鬚河敕封神靈嗎?比如河婆河伯什麼的,如果品秩更高的河神,咱們可別這麼不依不饒的,書上說過,縣官不如現管,書上還說,遠親不如近鄰……」

  這還真把陳平安問住了,環顧四周後,認真想了想,「如果是河神,應該得有祠廟吧,一路走來,好像沒看到。」

  陳平安心中微微嘆息,想起背簍裡一塊竹簡上,自己親手篆刻的「欲速則不達」,便決定放棄這種沒頭沒腦的旁敲側擊,對那個愈戰愈勇的青衣小童喊道:「回來!」

  遙遠河面上大打出手的青衣小童,從袖中掠出一陣陣法寶飛掠帶起的流光溢彩,大笑道:「老爺,稍等片刻,就一會兒,我馬上就可以逮住這條滑不溜秋的小泥鰍!跟我比拼水戰功夫,真是……哎呦,還有點家當的意思啊,這件法寶品相不錯啊,可惜大爺只要沾著水,就天生一副橫練無敵的體魄,臭八婆,你這點本事根本不夠看啊,哇哈哈,抓住你後,就把你往我家老爺床上一丟,保準蛇膽石到手!」

  青衣小童和那河底陰物打得有來有往,雙方法寶迭出,龍鬚河上寶光熠熠,當然這是青衣小童心存戲耍的緣故,否則以他的强橫體魄和不俗修為,哪怕不用出真身,一樣能夠以蠻力重創對手。

  片刻之後,青衣小童轉身一路小跑向陳平安,手裡倒拽著一大把……黑色長髮?

  到了臨近陳平安和粉裙女童的岸邊,青衣小童鬆開手,得意洋洋道:「老爺,這婆娘長得不錯,臀兒滾圓,一個能有傻妞兒兩個大呢,不如收了當丫鬟吧?」

  粉裙女童滿臉漲紅,羞憤難當。

  青衣小童腳邊的河面上,露出一顆腦袋和一段白晰脖頸,這位婦人模樣的河水陰神,面目豐腴,神色楚楚可憐,一頭鴉青色瀑布頭髮,鋪散在水面上,隨著劇烈晃蕩的河水蕩漾搖曳。

  見著了陳平安,好像個子稍高了一點,窮酸依舊,就是不知怎的祖墳冒青煙,竟然收攏了青衣小童這麼厲害的嘍囉,婦人眼神晦暗不明,迅速收斂複雜思緒,微微垂下頭,泫然欲泣道:「我是龍鬚河新晉河神,按例需要巡查所有途徑河岸的各路人等,職責所在,若是無意冒犯了各位,還望三位神仙手下留情,莫要跟我一般見識。」

  陳平安讓青衣小童趕緊上岸,對這位面孔陌生的龍鬚河神抱拳道歉道:「是我們冒犯了河神夫人。我叫陳平安,就是龍泉本地人,不知河神夫人是何方人士?」

  婦人眼神閃過一抹古怪,很快怯生生道:「既然當了一方山水神靈,就必須斬斷俗緣,這跟僧不言名道不言壽,是一樣的道理,所以公子莫要詢問我的來歷了。總之我不但沒有害人之心,反而還會庇護這條龍鬚河的一河水運。」

  青衣小童勃然大怒,「給臉不要臉是吧,欺負我家老爺好說話是吧?」

  陳平安伸手按住青衣小童的腦袋,不讓他重返水中跟一位堂堂河神撕破臉皮,對著婦人點頭笑道:「有勞河神夫人了。」

  婦人連忙抬起一截白藕似的手臂,擺手道:「不敢當不敢當。這次是不打不相識,陳公子無需多心,以後若是有事,公子讓人到河邊知會一聲,我一定不會推脫。」

  陳平安不再跟那位河神繼續生硬地客套寒暄,這本就不是他的强項,而且對方口口聲聲陳公子,讓陳平安渾身不自在,就帶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快步離去,很快就走近了那座河畔的鐵匠鋪子,陳平安猶豫是去跟聖人阮邛和阮姑娘打聲招呼問個好,還是先回小鎮泥瓶巷。

  從河婆升為河神卻無祠廟香火的婦人,緩緩潛入河水底,眼神陰森,滿臉怒火,一腳踩死一隻河底爛泥裡的老王八,又補上一腳,踩得龜殼粉碎才罷休,心性不定的婦人隨即有些後悔,磨盤大小的老王八,已經活了小兩百年,加上如今驪珠洞天四散流溢,花草樹木,飛禽走獸,一律雨露均沾,已經給老王八生出一絲靈性,說不定兩三百年後,只要它成功開竅,就會成為婦人手底下的一員可用之兵。

  婦人哀嘆一聲,彎腰對著那堆破碎龜甲,「你要怪就怪那個姓陳的小泥腿子,是他牽累了你,他才是罪魁禍首。陳公子,我呸!克死了爹娘的小王八蛋,跟你才是一路貨色,怎麼不乾脆死在遊學路上,給人踩得稀巴爛……」

  婦人心中恨極了泥瓶巷少年,駡駡咧咧,身形曼妙地行走於水底,身後拖曳著長達一丈有餘的青絲,如同豪閥貴婦的漫長裙擺。她不知不覺往下游逛蕩而去,等到她回過神,已經來到龍鬚河和鐵符江的交界處,腳底下就是疾墜而落的迅猛瀑布。

  嚇得她掉頭就跑。

  這一年當中,龍泉郡熱鬧紛紛,無數妖怪精魅從四面八方湧入,希冀著能夠在此修行,汲取靈氣。如果說她這個龍鬚河神,最多只是趁火打劫,跟妖物討要一些過路費,給孫子幫著積攢點家底罷了,那麼下邊鐵符江裡頭的那位凶神煞星,正兒八經的大江正神,真是好大的殺心好重的殺性,死在她手底下的野修散修,一雙手都數不過來,奇怪的是大驪朝廷和龍泉郡府,對此從不過問半句,讓婦人好生羨慕,於是愈發惦念起那座遲遲不來的河神廟了。

  鐵匠鋪那邊,陳平安正猶豫不決要不要登門,卻看到石拱橋那個方向,出現一位青衣少女的身影。

  她瞧見了他,確定無誤是他後,她便停下腳步片刻,這才加快腳步。

  陳平安帶著兩個小傢伙迎向她,笑著遠遠打招呼道:「阮姑娘!」

  阮秀一個唉字應聲,小跑向陳平安,站定後,柔聲道:「回來了啊。」

  陳平安點頭道:「回了!」

  一時間兩兩無言語。

  青衣小童瞪大眼睛。

  哇,不愧是風雪廟聖人的女兒,長得真是俊。

  可惜可惜,就是人不可貌相,好像脾氣不是很好,極有可能一言不合就打死自己,要不然自己肯定要喊一聲夫人了。

  粉裙女童眨著眼眸,充滿好奇和仰慕,心想著自己長大以後,也要長得像眼前這位柔柔弱弱的青衣姐姐。

  阮秀率先打破沉默,微笑道:「先去鋪子喝口熱水,然後放在我家那邊的東西,我幫你一起搬回泥瓶巷?」

  陳平安嗯了一聲。

  之後阮秀說著小鎮的瑣碎事情,說泥瓶巷那棟不知主人是誰的屋子,她已經幫著修繕好了。只是草頭鋪子和壓歲鋪子的生意,不是太好,她說到這裡的時候,有些愧疚和難為情。她還自作主張地把陳平安鄰居家的那籠母雞和雞崽兒,帶回鐵匠鋪子這邊養著,但是不小心給野貓叼走了兩隻,阮秀說起這個,就更加失落。把陳平安給樂呵得不行,趕緊安慰她,這才多大點的事啊,哪裡需要上心,趕明兒殺了老母雞燉鍋雞湯都成,他如今飯菜手藝大漲,肯定好吃。把阮秀給急壞了,說不能殺不能殺,它們乖得很,大大今還都有了名字呢。

  陳平安笑得合不攏嘴。

  這才曉得是陳平安故意使壞,性情溫婉的秀秀姑娘,輕輕瞪了他一眼。

  青衣小童這才恍然大悟,敢情老爺一開始就給自己挖了個大坑,這位姐姐哪裡脾氣差了?!

  虧大了,青衣小童覺得這顆失之交臂的蛇膽石,別說撒潑打滾上吊投水,就算偷也要偷到手,要不然心氣難平!

  走入那座井然有序的鐵匠鋪子,原本走路飄忽的青衣小童立即嚇得臉色雪白,粉裙女童更是躲在陳平安身後。

  七口水井。

  星羅棋布。

  每一口水井,皆有劍氣沖霄而去。

  哪怕只是多看一眼,就讓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覺得雙眼生疼,幾乎要忍不住刺痛落淚,恨不得現出真身,抵禦那些無形的威壓和磅礡劍意。瑟瑟發抖的兩個小傢伙,之前到了龍泉的那種興奮和激動,立即煙消雲散,只覺得這裡處處凶險,簡直就是一座人間雷池,最是鎮壓他們這些蛟龍之屬的旁支遺種。

  直到陳平安讓他們倆坐在一棟茅屋前的竹椅上,他和阮秀去不遠處那棟黃泥房搬東西,兩個小傢伙才略鬆一口氣,面面相覷,發現對方額頭都是汗水。

  青衣小童翹起二郎腿,故作輕鬆,譏諷道:「傻妞兒,膽小鬼,沒出息!」

  粉裙女童小聲道:「你又好到哪裡去了。」

  青衣小童雙臂環胸,老神在在道:「我這叫示敵以弱,你懂個屁!」

  粉裙女童看到一個大步走來的中年漢子,其貌不揚,出於禮貌,她趕緊起身道:「叔叔好,我是老爺陳平安家的婢女。」

  漢子點點頭,搬了條椅子坐在不遠處,望向泥屋那邊,臉色不太好看。

  青衣小童打量一番,沒看出門道,只當是鐵匠鋪子的青壯勞力,「瞅啥瞅,我可警告你,秀秀姑娘是我家老爺的老相好,你要是敢動歪心思,我就一拳打死……算了,老爺叮囑我要與人為善,算便宜你了,只是一拳打得你半死!」

  漢子臉色愈發難看,沒說話。

  青衣小童自以為看出一點苗頭,因為中間隔著一個礙眼的粉裙女童,他探出身,扭過頭望著漢子,「你真對我家老爺的未過門夫人,有念想不成?他娘的你多大歲數了,真是氣死我了,大爺行走江湖這麼多年,真沒見過你這麼厚顔無恥的骯髒漢子咱們過過招,我准許你以大欺小……」

  陳平安身後那只空去大半的背簍裡,現在已經填入一隻沉重的棉布行囊,跟阮秀並肩走來。

  看到中年男人後,陳平安恭謹喊了一聲阮師傅,漢子根本沒搭理。

  阮秀笑著喊了一聲爹,漢子才悶悶不樂地點了點頭。

  爹?

  青衣小童就像被一個晴天霹靂砸在腦袋上,二話不說就蹦跳起來,跑到中年漢子身前的地面上,撲通一下跪下磕頭,「聖人老爺在上,受小的三磕九拜!」

  這條御江水蛇砰砰磕頭,毫不猶豫,只是一肚子苦水,腹誹不已,你一個高高在上的兵家聖人,好歹有點聖人風範行不行?就該在那山岳之巔吞吐日月才對啊,要不然在大水之畔出拳如雷?結果一聲不吭,跑來我身邊坐著跟塊木頭沒兩樣,鬧哪樣?

  堂堂十一境的風雪廟大佬,坐鎮驪珠洞天的兵家聖人,享譽東寶瓶洲的鑄劍師,你不在額頭刻上阮邛兩個大字就算了,咋的長得還這麼普普通通?退一萬步說,走路好歹要龍驤虎步吧?坐著就要有淵渟岳峙的氣勢吧?

  覺得自己瞎了一雙狗眼的青衣小童磕完頭後,仍是不敢起身,一副慷慨就義的姿態,只是哭喪著臉,眼淚嘩嘩往下流,眼角餘光瞥了一下自家老爺,希冀著老爺能夠為自己仗義執言一下。

  他這次是真有投水自盡的心思了。

  有些疑惑青衣小童的古怪作態,阮秀不明就裡,也不願多問什麼,「爹,我陪著陳平安去趟小鎮。」

  阮邛憋了半天,只憋出一句,「早點回來打鐵。」

  阮秀問道:「爹,開爐鑄劍的時辰不對啊,怎麼回事?」

  漢子站起身,「我說了算,你別多問。」

  阮秀哦了一聲。

  直到阮邛的身影消失在視野,青衣小童這才有膽子站起身,搖搖晃晃,擦拭著滿臉淚水和額頭冷汗,心有餘悸,默默念叨著「大難不死必有後福」。

  一行人走出大有玄機的鐵匠鋪子,走過千年又千年橫跨河水的那座石拱橋,陳平安突然跟身邊的青衣姑娘,道了一聲謝。

  阮秀轉頭笑道:「變得這麼客氣啊。」

  陳平安誠心誠意道:「到了外邊,才知道一些事情,所以真不是我客氣。」

  阮秀笑問道:「是在誇我嗎?」

  陳平安笑容燦爛,「當然!」

  阮秀凝望著少年的笑臉,收回視線後,望向小鎮那邊,她說了一句讓人一頭霧水的話,「沒有變,真好。」

  恐怕只有聖人阮邛才知道這句話的分量和深意。

  或者前一任聖人齊靜春知道一切,可能某個老人也依稀看出些端倪,但是都不會說什麼。

  阮邛的女兒阮秀,自幼就是天賦異稟,真正的千年不遇,絕對不是尋常的修行天才可以媲美,以至於阮邛不得不自立門戶,脫離風雪廟,跑到驪珠洞天遭罪,為的就是借助這方天地的術法禁絕,來遮掩隱蔽阮秀的出類拔萃,或者說是在儘量拖延女兒「木秀於林,峰秀於山」的時間。

  這位手腕上有一尾火蛟化作鐲子盤踞環繞的青衣少女,不單單是火神之體那麼簡單。

  因為在少女的眼中,她所看到的世界和人事,跟所有人都大不相同。

  她可以直接看到人心黑白,看清楚因果善惡,看出氣數深淺。

  少女眼中,天地之間,色彩斑斕。

  這意味著阮秀的證道之路,會更加坎坷難行,當然一旦證道,阮秀的成就之高,大道之大,根本就是不可估量。

  所以當初在青牛背,阮秀第一眼看到岸邊少年,之所以沒有退避消失,就是因為看到了陳平安的「乾淨」。

  偌大一座驪珠洞天,世間百態,只有這個陳平安,孤零零一個人,纖塵不染,就像一面嶄新鏡子。

  所以阮秀喜歡跟他待在一起,喜歡偷偷觀察陳平安心湖的細微起伏,悄悄感受他的喜怒哀樂。

  對於這位吃貨姑娘而言。

  少年就像一道最好吃的「糕點」了,她很喜歡,喜歡到捨不得吃的那種。

  她很擔心陳平安這趟出門遠遊,人心會變,心湖會變得渾濁,心路會泥濘,沾染那些不好的習氣和繁亂的因果。

  現在看來,陳平安確實變了一些,但還是很好的。

  阮秀如釋重負的同時,就更加喜歡陳平安了。

  看吧,我就知道他肯定不會讓人失望的!

  一路走到泥瓶巷,走入那條狹窄陰暗的巷弄,即便青衣小童已經做好心理準備,仍是瞠目結舌,自家老爺就在這條破爛巷子裡長大的?

  阮秀嫻熟地開鎖推門,打開院門之後的屋門,連同劉羨陽和宋集薪兩家一起,總計三串鑰匙,她一起遞還給陳平安。

  陳平安收起後,跨過門檻,看著再熟悉不過的屋子,很整潔,窗臺那邊竟然還放了一盆不知名的小巧草木,在寒冬時節綠意鬱鬱,讓人格外意外之喜。

  陳平安正要開口說話,阮秀已經笑道:「可別再說謝謝了啊。」

  陳平安有些尷尬,將背簍放在地上,將那沉重行囊拿出擱在桌上,蹲在地上,摸摸索索,最後拿出一塊小竹簡,站起身後遞向阮秀,赧顔道:「不知道該送你什麼,外邊城鎮吃的東西倒是很多,可我怕壓壞了,時間放久了也不好,實在沒辦法,就做了這個,別嫌棄啊。」

  阮秀楞了楞,接過那塊巴掌大小的青綠竹簡,入手沁涼,低頭凝視,發現原來上邊刻了一行小字,「山水有重逢」,寫得端端正正,認認真真。

  阮秀笑得眯起眼眸,用手指肚輕輕摩挲那些刻字,低著頭說道:「我很喜歡。」

  青衣小童一臉呆滯,這都行?

  聖人獨女,就這麼一塊破竹簡,一行破字,就喜歡?

  大爺我之前的幾百年江湖,是不是白混了?

  記得以前水神兄弟,看上一位眼高於頂的山上婆姨,送給她成堆的財寶,光是跟自己就借了好些品相不俗的法寶,可從沒見那娘們咧一下嘴啊,東西全盤笑納,好臉色一個沒有。

  當著阮秀的面打開布囊,露出一大堆石頭,零零散散怎麼都該有八九十顆,裡頭還有一隻稍小的棉布袋子,打開之後,還是石頭,但是色澤絢爛各異,大小不同,只有十餘顆。

  粉裙女童如遭雷擊。

  青衣小童兩眼放光,狂咽口水,恨不得餓虎撲食,全部吞下肚子,說不定之後走出這條破巷子,自己就已經是真正的大爺了,這麼一座小山的蛇膽石,莫說是八境,九境十境都有希望!但是一想到身邊還站著一位爹是聖人的姑娘,青衣小童這才忍住殺人越貨的衝動。

  陳平安揀選出兩顆上岸後始終未曾褪色的蛇膽石,一顆色澤桃紅,晶瑩剔透,一顆烏青厚重,分別遞給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,然後再拿出四顆普通的蛇膽石,對半分送給如獲至寶的兩個小傢伙。

  粉裙女童還背著那只書箱,這會兒一手兜住三顆蛇膽石後,一下子哭了,抬起手背狠狠擦拭眼眶。

  青衣小童死死盯住手上的蛇膽石,滿臉陶醉和痴迷。

  陳平安一拍腦袋,笑著又去拿出一對模樣色澤相差無幾的上等蛇膽石,通體鮮嫩黃色,質地細膩如冰凍住的羊脂油水,依舊是一人一顆贈送給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。

  青衣小童這才想起自己確實應該有兩顆,接過手後,傻呵呵笑著。

  粉裙女童不敢伸手去接,「老爺,說好了,我只有一顆好的蛇膽石啊。」

  陳平安拍了拍她的小腦袋,「我是誰,你的老爺唉,送你東西還需要理由?趕緊收好。」

  粉裙女童小心翼翼拿住後,愈發哭得稀裡嘩啦。

  青衣小童一臉矛盾神色,既有狂喜,也有幽怨,試探性問道:「老爺,也多打賞我一顆唄?」

  陳平安笑道:「以後如果不再欺負她,我就送你。」

  青衣小童使勁點頭:「我今天肯定不欺負傻妞兒,明天就給我唄?後天,最晚大後天送我,老爺,行不行?」

  陳平安反問道:「你說行不行?」

  青衣小童一咬牙,轉頭對粉裙女童鄭重其事道:「傻妞兒,我接下來一個月都不欺負你。」

  陳平安氣笑,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,「最少一年時間。」

  青衣小童故作委屈,其實在心裡偷著樂,對於咱們這些蛟龍之屬而言,一年算什麼,一百年光陰都不算長的。

  陳平安又不是真傻,只是懶得計較青衣小童那點彎彎腸子而已,畢竟這一路行來,有他們相伴,走得一點都不寂寞,陳平安其實很感激他們兩個,轉身重新收好大小布囊後,阮秀也已經收好那份禮物,屋內兩大兩小,圍著桌子各坐一方。

  阮秀提議道:「去鋪子看看?」

  陳平安點頭道:「看過了鋪子,我剛好去趟福祿街李家大宅,有個東西要送給李寶瓶的大哥。」

  是那條金色的過山鯽。

  鎖好門一起離開院子,那條活蹦亂跳的過山鯽,裝在一隻小陶罐裡,陶罐裡裝滿了阮秀從鐵鎖井那邊挑來的井水,過山鯽總算是名副其實的如魚得水了,在裡頭肆意游竄,歡快異常,不斷濺射出水花,青衣小童剛剛吞下一顆普通蛇膽石,便想著好好表現自己,主動捧過陶罐,被水花濺射到身上後,突然震驚道:「這井水……有講究啊。」

  阮秀點頭道:「可惜鐵鎖井如今被外鄉人買下了,老百姓已經不可以去挑水,靠近都不行。」

  她去挑水,當然沒問題。

  青衣小童在鐵匠鋪子受過驚嚇後,已是風聲鶴唳,再不敢橫行無忌,聽聞噩耗,差點要捶胸頓足,只好碎碎埋怨陳平安為何不早點買下水井。

  阮秀輕聲問道:「不然我去找人談談看?如果你願意的話,說不定可以買下那口鐵鎖井。」

  陳平安趕緊搖頭:「不用,而且我如今也沒錢了。」

  阮秀欲言又止,眼見著陳平安神色堅決,只得打消了心中的那個念頭。

  臨近騎龍巷,陳平安說道:「有個名叫石春嘉的小姑娘,好像就是其中一間鋪子的掌櫃女兒。」

  阮秀有些迷糊,「我不知道啊。」

  少女不在意的事情,其實很多。

  當兩間鋪子的夥計師傅,聽說店鋪真正的主人露面後,都過來湊熱鬧,多是老實本分的婦人和少女,見著陳平安後,難免有些失望,陸陸續續返回鋪子幹活。倒是他們對著阮秀喊掌櫃的,讓少女有些羞赧。

  陳平安在壓歲鋪子坐了一會兒,喝了熱茶,有些無地自容,因為根本不知道該做什麼說什麼,反而是阮秀有條不紊地詢問相關事宜,入帳多少,盈利多少,陳平安看著臉色認真的青衣少女,他撓撓頭,開始覺得自己的禮物,送得太馬虎不用心了。

  動身去往福祿街之前,阮秀看了眼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,跟陳平安輕聲叮囑了一句,「福祿街和桃葉巷如今大變樣,搬來很多外鄉人,其中李家比較特殊,他們家老祖成功躋身十境,按照大驪先帝頒發的恩賞令,當今天子給李家賜下了兩個恩蔭名額,李氏子孫能夠直接獲得兩個清流官身,不知為何,一個在京城當了官,留在家裡的那個,卻拒絕了,所以福祿街最近氣氛有點怪。」

  陳平安想了想,讓兩個孩子留在鋪子,自己捧著陶罐去往福祿街,而且沒讓阮秀帶路。阮秀也沒堅持什麼,返回鐵匠鋪子。

  少女離開小鎮,走向不知走過多少次的石拱橋,廊橋早已拆去,如今老劍條都已消逝不見,曾經有好事之徒試圖搜尋,希冀著又是一樁聊勝於無的機緣,只是徒勞無功。

  對於忙忙碌碌、暗流湧動的龍泉郡而言,奇奇怪怪的事情發生了太多太多,需要謀劃的千秋大業又是層層疊疊,哪裡顧得上這種小事。

  阮秀走在石橋上,情不自禁地掏出那塊竹簡,高高舉起。

  五個小字,百看不厭。

  她突然覺得如果能在背面再刻上一行字,就更好了。

  比如「陳平安贈阮秀」?

  小鎮上。

  陳平安再一次踩在青石板路上,一座座高門豪宅如山脈綿延,相比之前的一次次送信,如今回頭再看,陳平安自然而然就看出了更多的意味。

  陳平安這才剛剛走到李家門口,就看到有個青衫男子站在那邊,笑望向自己。

  不知為何,看到這位滿身書卷氣的年輕男子,陳平安就會想到那次去學塾送信,回首望去,當時眼中見到,正站在學塾門口的齊先生。

  一模一樣的風采。

  恍如神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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im167928 發表於 2019-2-14 02:25 PM

第三卷 金錯刀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不值得

  總有些人,一眼看到就會心生好感,道理都講不通。

  陳平安看到那位書生之後,走過半條福祿街積攢下來的沉重心緒,一掃而空,捧著陶罐快步上前。

  年輕書生笑容和煦,沒有站在原地,而是對著陳平安迎面走去,並且率先開口說道:「你就是陳平安吧,我叫李希聖,是寶瓶的大哥。寶瓶在山崖書院寄出的最新一封家書,我已經收到了,我這個當哥哥的,實在是不知道如何回報,聽說你──,以後不妨經常來我家,我還算有些藏書,請君自取。」

  不但如此,年輕男人從陳平安手中接過陶罐後,還彎腰一拜,「只好大恩不言謝了。」

  這讓陳平安有些手足無措,只得指著那只陶罐,神色拘謹道:「李公子,陶罐裡裝著一條過山鯽,是我在回來的路上,在山上找著的,來送給寶瓶。」

  李希聖低頭看了一眼陶罐裡的金色游魚,在方寸之地猶然優哉游哉,他抬起頭,望向陳平安,感慨道:「曾經在先賢筆札中見到過過山鯽的神奇描繪,金色過山鯽,萬中無一,沒想到這輩子還有親眼見證的機會,放心,我一定會小心飼養,將來寶瓶回家了,她一定很高興。」

  李希聖這位高門世家子的真誠熱忱,讓陳平安完全不知如何作答,雖說當時拖著崔東山一起,眼巴巴盯著那群浩浩蕩蕩的過山鯽,最後瞪得眼睛發酸,好不容易才逮住這條,可不管書上如何記載,不管崔東山說得如何玄妙,對陳平安來說,真談不上什麼珍稀貴重。

  只要是陳平安內心認定的親近人,他就願意掏心窩。

  陳平安實在不擅長熱絡聊天,撓撓頭,告辭一聲,就要轉身離去。

  李希聖連忙喊住陳平安,「怎麼不去家裡坐一會兒,我今天先帶你走一遍,以後就自己來登門看書,我隨後會告知門房。」

  陳平安搖頭道:「下次吧。」

  李希聖無奈笑道:「那好歹讓我放下了過山鯽,將陶罐還給你吧?」

  這次陳平安沒客氣,點頭道:「那我在這裡等著。」

  李希聖笑道:「稍等片刻,我去去就回。」

  他轉過身,捧著陶罐一路小跑。

  這一刻的年輕男人,不再像那在書上說著道理的聖賢夫子,而是真的很像那位紅棉襖小姑娘的大哥。

  沒過多久,李希聖就捧著陶罐跑回來,兩邊腋下還夾著好幾本書,陳平安接過陶罐後,彎腰放在地上,使勁擦過了雙手,這才接過那些書籍,有樣學樣夾在腋下,最後動作滑稽地拿起陶罐,「我看完就來還書。」

  李希聖笑如春風,擺手道:「不用著急還書,慢慢看就是了,它們比寶瓶乖多了,可不會自己跑來跑去。」

  李希聖收起玩笑神情,緩緩道:「陳平安,別覺得我邀請你登門看書是客套話,我是真的很希望你多來,寶瓶雖然很聰明,可終究年紀還小,孩子心性,讓她在家裡安安靜靜看書,那真是比登天還難。所以這麼多年來,感覺家裡好像就我一個人在翻書看書,仔細想一想,其實挺沒意思的。」

  李希聖一口氣說了許多心裡話。

  如果這裡有李家人物在場,一定會以為太陽打西邊出來了。

  因為這位名聲不顯的李家大公子,在弟弟李寶箴的襯托下,顯得實在太古板無趣了,雖然對誰都和和氣氣,但是言語極少,沉悶無趣,每天不是躲在書齋埋頭研究學問,就是在大宅裡獨自散步,日出日落也看,風雪明月也看,什麼都看,鬼知道這能看出個啥明堂。好在李希聖到底是李家嫡長孫,人緣不差,府上沒人會討厭一位性情隨和的未來一家之主,只是比起弟弟李寶箴,不討喜罷了。

  陳平安點頭道:「我會來的。」

  李希聖嗯了一聲,跟少年揮手告別。

  看著陳平安逐漸遠去的背影,李希聖喃喃道:「我見青山多嫵媚。」

  他會心一笑,「料青山應如是?」

  李希聖轉身走向大門,跨過門檻,滿臉笑意,自言自語道:「又是美好的一天。」

  但是李希聖一想到京城那邊傳來的消息,他便嘆了口氣,沒辦法,家家有本難念的經,走著走著,穿廊過棟,年輕男人又自顧自笑了起來,「不耽誤今天的美好。」

  廊道中,一位妙齡丫鬟與他打了個照面,放緩腳步,側身施了一個萬福,嬌柔道:「大少爺。」

  李希聖習慣性放緩腳步,笑著點點頭,並不說話,就這麼擦肩而過。

  姿色不俗的丫鬟轉頭望去,她難免自怨自艾,心中哀嘆一聲,大公子人是不錯,可惜不解風情啊。

  若是換成二少爺,一定停下身形,與自己閒聊,還會誇獎幾句自己新買的漂亮頭飾。

  她自然不知。

  這位李家嫡長孫,確實不解此處風情,但卻深諳別處風情。

  如驟雨打枯荷,春風吹鐵馬,美人照銅鏡,將軍佩寶刀,大雪滿青山。

  皆是那人眼中的人間美好。

  李希聖回到自己院子,院內有一座各色鵝卵石堆砌起來的小水池。

  李希聖蹲在水池旁邊,低頭望著清澈的池水,裡頭就有那尾金色過山鯽,搖頭擺尾,逍遙忘憂。

  很難想像,這座有模有樣的水池,全是李寶瓶一個人的功勞,小姑娘每次偷溜出門,大多會去龍鬚溪那邊撿取石頭,日積月累,幾塊幾塊往家裡搬,後來有天李寶瓶突發奇想,看著角落堆積成山的石頭,就要給大哥打造出一座可以養魚養螃蟹的水池,李希聖對此阻攔不成,只好幫著出謀劃策,但是從頭到尾,幹活全是李寶瓶一個人,李希聖這個大哥想幫忙,她還死活不樂意。

  李希聖看見一塊青石板底下,有個探頭探腦的小傢伙,笑眯眯道:「你們兩個,好好相處,不許打架。」

  李希聖站起身,去往懸掛匾額為「結廬」的小書齋,開始鋪紙研磨,提筆作畫。

  是一幅古意濃濃的雪壓青松圖。

  放下毛筆後,李希聖抖了抖手腕,開始低頭端詳著這幅畫,墨汁未乾,墨香撲鼻。

  最後他朝著那幅畫輕輕吹了一口氣。

  畫中青松如遇强勁罡風,竟是颯颯作響,枝頭積雪瞬間消散。

  ————

  阮秀歡快回到鐵匠鋪子,沒在劍爐找到她爹的打鐵身影,找了一遍,發現他竟然在檐下竹椅上喝悶酒。

  阮秀奇怪問道:「爹,不打鐵嗎?」

  中年漢子搖搖頭。

  打個屁的鐵,今日不宜鑄劍。但如果是打陳平安,漢子倒是一百個願意。

  阮秀坐在一旁,「爹,今天忘了給你捎壺酒回來,明天去鎮上,我肯定給你買壺好的。」

  雪上加霜。

  少女自然不知道這句話一出口,無異於在她爹傷口上撒鹽。

  阮邛嘆了口氣,喝了一大口悶酒,怔怔望向遠方的龍鬚河,低聲問道:「秀秀啊,你是不是喜歡陳平安?」

  阮秀笑道:「喜歡啊。」

  聽到自己閨女回答得如此乾淨利落,阮邛反倒是鬆了口氣,看來還有懸崖勒馬的補救機會,這位兵家聖人問道:「知道我為什麼不答應收陳平安為徒嗎?」

  阮秀楞了楞,納悶道:「爹,你之前不是已經說過了嗎,你說對陳平安印象不差,只可惜不是同道中人,你們倆不適合當師徒,這一點我是知道的。再就是陳平安……不太一樣,所以爹擔心我因為跟他走得太近,會吸引許多幕後勢力的注意力,所以看到我和陳平安做朋友,你其實不太高興,我是能理解的。」

  感覺所有道理都給閨女早早說完了,阮邛頓時啞口無言,强忍住跑到嘴邊的言語,狠狠喝了一大口酒。

  漢子借酒澆愁愁更愁啊,心想著既然道理都曉得,那以後就少跟陳平安那傢伙廝混啊,傻閨女你又不缺那點狗屁機緣,再說了如今陳平安也喪失了引誘「飛蛾撲火」的本事,更何況閨女你本身就是最大的機緣!結果如何?一聽說人家回鄉了,就從騎龍巷一路飛奔到石拱橋那邊,然後就假裝閒庭散步,慢悠悠慢悠悠走向自家鋪子,你到底騙誰呢?

  阮邛放下酒壺,淡然道:「齊靜春一走,就等於收官了,可如今這座龍泉郡,雖然沒了什麼大的凶險,驪珠洞天這麼大一塊肥肉,從天上掉下來,說是豺狼環伺,絲毫不過分,很多事情沒你想的那麼簡單,爹還是那句話,陳平安自己惹出來的麻煩,好解決,你一摻和,就很不好解決。」

  阮秀伸長雙腿,身體後仰靠在竹椅背上,眼神慵懶道:「知道啦。總之我會好好修行的,到時候我看誰敢不老實,都不用爹你幫忙,我自己就能解決。」

  又是好大一把鹽,下雪似的落在漢子傷口上。

  害得阮邛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。

  這位兵家聖人氣呼呼站起身,經過女兒身後的時候,打賞了一個板栗下去,「成天骼膊肘往外拐!」

  少女轉過頭,看著她爹的背影,嘴角翹起。

  既不打鐵,又不用照看鋪子,少女有些無所事事,便輕輕晃動手腕。

  手鐲「活」了過來,那條從瞌睡中清醒過來的小火龍,開始圍繞著少女的白嫩手臂,緩緩轉動。

  ————

  阮邛走向一座新築劍爐,如今除了數量衆多的青壯勞工,他在今年新收了三位徒弟,暫時只是記名,不算入室弟子,其中一位在井邊體悟劍意的長眉少年,突然睜開眼,小跑來到阮邛身邊,輕聲問道:「師父,要打鐵?」

  阮邛搖搖頭,改變主意,不去劍爐,走向龍鬚河,他要去親自掂量掂量陰沉河水的分量,如果足夠,就可以按照約定開爐鑄造那把劍了。

  雙眉極長的少年緊跟其後。

  師徒雖然有先後,可是兩人同走一路。

  ————

  陳平安回到騎龍巷的鋪子,把那只陶罐交給青衣小童,再把鑰匙和書籍交給粉裙女童,讓他們先回泥瓶巷祖宅。

  他則獨自走到了楊家藥鋪子,不管風吹雨打日曬,年復一年,鋪子兩邊懸掛的春聯每年都會換,但是所寫內容從來沒有改過,都是「但願世間人無病,寧可架上藥成灰」。

  陳平安問過一位新面孔的年輕店夥計,得知楊老頭就在後院,走過側門,看到老人就坐在院子裡的小板凳上,彎著腰翹著腿,在那裡吞雲吐霧。

  陳平安沒有開口說話,有些罕見的坐立不安。

  楊老頭開門見山道:「是想問你爹娘的事情?有沒有可能跟顧粲他爹一樣,死後魂魄還能留在小鎮?」

  陳平安瞬間呼吸沉重起來。

  「沒有。」

  老人吐出一大口煙霧,直截了當地給出了答案和緣由:「因為不值得。」

  少年低下頭,更不說話了。

  地上只有那雙磨損厲害的草鞋,看不太清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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im167928 發表於 2019-2-14 02:36 PM

第三卷 金錯刀 第一百八十一章 道理就在劍鞘裡

  陳平安回到泥瓶巷祖宅的時候,粉裙女童在拎著掃帚打掃院子,青衣小童趴在小水缸邊沿上,對著水面張大嘴巴,還隔著兩尺距離,卻有一條水柱逆流而上,被吸入青衣小童的嘴裡,這幅畫面,如龍汲水。

  陳平安坐在門檻上,粉裙女童發現自家老爺有些異樣,善解人意地開沒有開口打擾。其實院子早就被阮秀清掃得很乾淨,只是粉裙女童總覺得如果不做點什麼,就會良心難安,對不住老爺慷慨饋贈的蛇膽石。

  陳平安神遊萬里,突然想起崔東山說起過宋集薪的事情,站起身,拿出宋集薪離開小鎮之際,偷偷丟在自家院子的那串鑰匙,跑去打開隔壁宅子的院門屋門,果然在書房桌上看到三本疊放的書籍,《小學》,《禮樂》,《觀止》。

  陳平安搬來椅子,坐著翻閱那部《小學》。

  這趟遠遊求學的後半段,跟崔東山同行,經常會聽他誦讀經典,才知道《小學》的不簡單,只看書名,乍看之下,可能覺得這就是一門「很小的學問」,可按照崔東山閒聊時的說法,在世俗學塾和教書先生之中,《小學》絕不會被當做蒙學典籍,大概也只有齊先生能夠將這麼艱深晦澀的聖賢心血,傳道解惑得如此深入淺出,以至於李寶瓶他們從沒覺得那部《小學》之大。

  陳平安沒有將三本書拿回自家祖宅,翻過十數頁《小學》之後,覺得僅憑他那點雞毛蒜皮的學問功夫,一知半解都做不到,若是刻意往深處想,只覺得四顧茫然,頭腦發脹,如墜雲霧,沒有立錐之地。

  陳平安只得合上書籍,從袖中拿出那顆銀色劍胚,輕輕攥在手心,繼續像先前坐在自家門檻上發呆。

  兩次路過石拱橋,毫無感應,冥冥之中,陳平安意識到她真的會消失一整個甲子光陰,用半座斬龍台去砥礪劍鋒。至於斬龍台早已一分為三,被阮邛、風雪廟和真武山三方勢力瓜分,她偏偏如此行事,會不會惹來麻煩,陳平安無從揣測,更加無法插手。

  當初在那個寒冬時節的風雪夜,少女暈厥在自家院門口,陳平安救了她,她最後卻成為了宋集薪的婢女,由王朱改名為稚圭,最後還跟著真實身份是大驪皇子的宋集薪,一起去往京城。

  窯務督造官衙署,廊橋匾額「風生水起」,深不見底的鎖龍井,每一張槐葉都蘊含著祖蔭的老槐樹,神仙墳老瓷山……

  更別提小鎮上,還有那麼多的地頭蛇和過江龍。

  一團亂麻。

  難怪楊老頭會說,總有一天,你陳平安會發現這座小鎮到底有多大。

  想到那個推崇公平買賣的藥鋪老人,陳平安神色黯然,輕輕吐出一口濁氣,下意識握緊手心的劍胚,站起身後,將劍胚藏入袖袋,離開這座被宋集薪遺棄的宅子。回到自己家,陳平安交給粉裙女童那串劉羨陽家的鑰匙,要他們兩個搬去住在那邊,畢竟泥瓶巷這棟宅子實在太小。

  青衣小童還沒喝飽井水,絮絮叨叨地從水缸那邊站起來,突然想起一事,問道:「老爺,你不是用一顆普通蛇膽石,跟我換了一大堆破爛……珍奇瓶子嘛,既然你跟阮姑娘關係這麼親近,為啥不送她那些雲霞瓶月華瓶當禮物?老爺,以我馳騁江湖數百年的豐富經驗來看,天底下的女子,任你身份再高,都喜歡花哩胡哨的玩意兒,不比一塊破竹簡更好?」

  青衣小童賊眉鼠眼笑嘻嘻道:「怎麼,難道是老爺捨不得那堆寶貝瓶子,不願意送給阮秀?那我可得鬥膽說老爺幾句了,阮秀可是一位兵家聖人的獨女,老爺就是一萬隻瓶子全部送出去,仍是一筆划算的買賣!」

  陳平安幫著粉裙女童背好書箱,沒好氣道:「你沒看出阮師傅不喜歡我?」

  青衣小童仔細回想了一下當時的情景,好像那個悶鱉似的聖人老爺,確實對陳平安不冷不熱,青衣小童打抱不平道:「他眼瞎啊,才看不出老爺你的前程似錦,老爺你別生氣,氣壞了身體不值當……」

  猛然記起那阮邛是這方天地的主人,身在轄境之內,如皇帝坐了龍椅,那就是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,因此擁有諸多無法想像的道法神通,青衣小童趕緊摔了自己一耳光,「童言無忌童言無忌,聖人老爺打瞌睡,啥都沒聽到,聽到了也莫要怪罪啊……」

  青衣小童又問道:「可這送不送瓶子給阮秀,跟阮聖人喜不喜歡老爺有啥關係?」

  陳平安隨口解釋道:「我要送瓶子,肯定一股腦都送出去,到時候阮姑娘揣著這麼一大堆瓶瓶罐罐回家,多半會被阮師傅發現,我就會更加惹人厭,指不定還會被他誤以為居心不良,而且萬一阮姑娘和她爹有了爭執,終歸不太好。」

  粉裙女童恍然點頭道:「老爺想得真周到。」

  青衣小童滿臉震驚,「老爺,啥叫誤以為居心不良,你對那阮秀,不是明擺著居心叵測嗎?」

  「瞎扯什麼!」

  陳平安一巴掌拍在青衣小童後腦勺上,拍得他一個踉蹌跨出門檻,青衣小童順勢跑到院子裡,站在院門口那邊,轉身嬉皮笑臉道:「老爺可別殺人滅口,我保證守口如瓶,比李寶瓶還瓶,比繞梁瓶還瓶!」

  陳平安伸手扶住額頭,覺得沒臉見人。

  粉裙女童望向院門外的泥瓶巷,再一次覺得自己大開眼界。第一次是感受到龍泉郡的充沛靈氣,第二次是親眼見識到那座落魄山潛在的山岳之資,第三次是看到俊美非凡的魏檗,第四次是走入那棟能夠凝聚山水氣運的漂亮竹樓。

  現在是第五次,落在粉裙女童的眼簾之中,是一位神采飄逸的讀書人,站在光線陰暗的小巷之中,此時此景,宛如朝陽初升。

  那個青衫男人笑眯眯問道:「我家寶瓶怎麼了?」

  青衣小童驟然身體緊綳,僵硬轉頭,看到年輕男人後,左右張望,再無別人,滿腹狐疑,眼前這個士子書生,觀其氣象,平淡無奇啊。

  粉裙女童使勁眨了眨眼,這位成長於芝蘭曹氏書樓的火蟒,此刻發現那個讀書人,好像瞬間失去了所有光彩神異,不管怎麼看,就只是尋常的士族男子。

  青衣小童吃一塹長一智,哪怕沒看出年輕男子的蛛絲馬跡,仍是沒有信口開河,笑呵呵裝傻扮痴,「李寶瓶是我家老爺最要好的朋友,所以我對那位小姑娘可仰慕啦,請問你是?」

  「李大哥,你怎麼來了?」

  陳平安已經揭開謎底,生怕青衣小童鬧出麼蛾子,走到院門口。

  李希聖略帶愧疚道:「我忘記說了,先前送你那些書,書頁空白處,多有我個人感悟的注解和疑問,墨批為一些粗淺的注疏心得,朱批則是一些很希望當面詢問聖賢的問題。我這趟來,就是想告訴你,這些文字你暫時不用管,能不看就別看,看過就算了,千萬別因為我的想法,害你曲解了一本書原有的宗旨本義。」

  陳平安點頭道:「我記下了。」

  李希聖笑著轉頭望向青衣小童,輕聲道:「開玩笑沒關係,但是切記言多必失。世間一個個文字,是有力量的。字眼組合成詞,詞匯串聯成句,語句契合成文章。大道就在其中。」

  青衣小童仰著頭目不轉睛,盯著這個莫名其妙跑出來的讀書人,一肚子冷嘲熱諷,就是沒有脫口而出,忍得有點辛苦。如果不是在鐵匠鋪子那邊剛剛吃過苦頭,青衣小童都想開口詢問你這傢伙如此好為人師,怎麼不去儒家當學宮書院當聖人啊?

  李希聖彷彿一眼看穿了青衣小童的想法,甚至直接聽到了他的心聲,笑容和煦,耐心解釋道:道:「佛家有次第之說,道家有長生橋一階階、登天梯一儒家則有循序漸進的規矩,所以我得先參加科舉,至於以後能否成為儒家聖人,太過遙遠,不敢奢望。」

  青衣小童如喪考妣,不敢再看那個讀書人,只是轉過頭,求助地望向陳平安,神色凄涼,生無可戀,竟是一個字都不敢說了。

  感覺像是在跟自家老爺訴苦,這龍泉郡,實在太可怕了,隨隨便便一個人走過來坐在竹椅上,就是個兵家聖人,又隨隨便便一個人跑來站在巷子裡,就是能看穿自己心思的儒家君子?賢人?

  那麼下一次,會不會還有人隨隨便便就一拳打死自己啊?

  粉裙女童滿臉漲紅,鼓足勇氣,大聲問道:「先生,為何我們讀書之時,經常會突然就不認得某些文字了?哪怕它們就在眼皮子底下,一動不動待在書頁上,可是我們就是會覺得很陌生?」

  李希聖略微驚訝,望向嬌小可愛的粉裙女童,心中有所了然,流露出一絲贊賞,這位李家讀書人彎下腰,對著她眨了眨眼睛,輕輕放低嗓音,半真半假道:「因為在某時某刻,某些文字被某些聖人偷偷借走了呀。」

  粉裙女童有些生氣,她在書籍學問一事上,會有一種特別的執拗,竟是破天荒教訓起了別人,「先生若是不知道正確答案,就不要胡亂解惑,天底下哪裡會有這種不可理喻的事情!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,是知也……」

  越往後,粉裙女童氣勢越弱,嗓音越來越低,以至於最後細弱蚊蠅,恐怕連她自己都聽不見了。

  陳平安笑著拍了拍粉裙女童的小腦袋,對李希聖說道:「李大哥,別生氣,她一般情況不這樣的。」

  李希聖爽朗大笑,開懷道:「這樣才好。」

  聽說陳平安要去往別處,李希聖就跟著一起離開泥瓶巷。

  陳平安突然發現前方巷子裡,站著一個雙手負後的年輕……劍客?

  靠近陳平安他們這邊的劍客腰側,懸掛一柄只比匕首稍長的短劍,另外一側,則懸掛一把遠比尋常長劍更長的佩劍。

  短劍劍鞘雪白,長劍劍鞘漆黑。

  年輕劍客的側臉輪廓陰柔,嘴角先天習慣性翹起,給人感覺就像無時不刻都在微笑,以至於他的相貌,挺像一隻狐狸。他此時眯起眼眸,凝望著那棟遠比他想像中更加完整的老宅,這讓年輕劍客非但沒有覺得慶幸欣喜,反而有些不高興。

  年輕劍客轉過頭,「笑著」望向陳平安一行人,語氣柔和,嗓音溫暖道:「知道是誰修好了這棟宅子嗎?」

  陳平安臉色看不出絲毫變化,問道:「怎麼了,房子破了,不應該修嗎?」

  年輕劍客搖頭笑道:「修得好不好,且不去說,但是『太歲頭上動土』這個說法,在你們大驪龍泉郡,有沒有的?」

  雖然那個年輕劍客一直在笑,可是陳平安一點都不敢掉以輕心,甚至覺得心頭直冒寒氣。

  這個看似很好說話的年輕外鄉人,很危險!

  李希聖突然一步跨出,伸手攔住身後的陳平安三人,輕聲道:「站在我身後,接下來不要說不要做,看著就是了。」

  年輕劍客笑意更濃,雙手扶住長短不一的佩劍劍柄,搖了搖腦袋,試圖尋找青衫讀書人身後的陳平安,最後站定,「怎麼,這麼巧,剛好被我遇到正主啦?至於你,是想要做什麼,找死?」

  李希聖笑道:「道理可以好好講,劍,不要隨便出鞘。」

  年輕劍客聳聳肩,一臉無辜笑容,「可在下的道理,就在劍鞘裡啊。」

  李希聖雲淡風輕地哦了一聲,伸手指了指自己,恍然道:「原來醉翁之意不在酒,在我?」

  年輕劍客笑道:「沒你想的那麼複雜,我連你姓甚名甚都不知道。我只是第一眼看到你,就不順眼,聽了你一通胡說八道之後,更加不舒服了。剛好歪打正著,一箭雙雕,連你和那個小傢伙一起教訓了,豈不美哉?」

  年輕劍客手心抵住短劍的劍柄,笑道:「放心,我曹峻出劍,很少殺人。」

  李希聖皺眉問道:「你家先祖是劍仙曹曦?」

  年輕劍客嘆了口氣,答非所問道:「你這讀書人,何苦來哉,以我曹峻的身份修為,就算看那少年不順眼,還能如何欺負他不成?最多最多,不過是打爛他的那點武道底子而已,結果你非要當出頭鳥,若是你本事夠大,或者太,若是本事不上不下,只輸了我一籌半籌,到時候少年被我遷怒,你不是害他嗎?」

  年輕劍客說完這些,咧嘴,露出潔白森森的牙齒,「好了,不繞圈子了,實話實說吧,我曹峻天賦異稟,能夠感知到某些奇怪的存在,例如……一塊劍胚。其餘一切,什麼擅自動我祖宅,什麼看你這讀書人礙眼,都是……真的。不過你們放心,關於劍胚,我會出價的,而且價格絕對不低。至於你們會不會覺得强買强賣,就不關我的事情了。」

  李希聖問道:「在你準備動手之前,我能否問你一句,你如今的境界是?」

  「哪有打架之前問這個的,不過你既然這麼有趣,我還真就不介意回答你。」年輕劍客眯眼成縫,嗤笑出聲,言語輕佻的他在提及劍道和境界的時候,一下子變得惜字如金,「劍,八,九,之間。」

  李希聖點點頭,「知道了。」

  陳平安袖中的那塊劍胚,逐漸滾燙起來,陳平安把左手繞到背後,擰轉手腕,死死握住它。

  ————

  阮邛最近時不時就來到龍鬚河畔,伸手入水,掂量河水中蘊含的陰氣重量。

  長眉少年經常跟在漢子身後。

  阮邛今天蹲在河畔,突然傾倒掉手心河水,冷哼一聲,「仗著有個好祖宗,就敢壞我規矩?不知死活。」

  河面之上,逐漸浮現出泥瓶巷內的對峙場景。

  長眉少年看著那個懸佩長短劍的年輕男子,伸手指了指,「師父,是他嗎?」

  阮邛點點頭,泄露天機道:「他祖輩中出過一個名叫曹曦的劍仙,跟你的老祖宗謝實,算是咱們寶瓶洲屈指可數的人物,在別的大洲,都能站穩腳跟,開宗立派,割據一方,確實了得。」

  長眉少年對此似乎不太感興趣,只是盯著河水上的畫面,「師父,怎麼說?你要不要阻攔那個曹氏子弟。」

  「阻攔個屁!」

  阮邛冷笑道:「等他打傷了人,我就打死他,這才合規矩。」

  長眉少年問過了這場衝突的原因,阮邛大略說過之後,少年訝異道:「在師父你的眼皮子底下,那曹峻見財起意,還敢强買强賣,外邊的人,都這麼蠻橫無理嗎?」

  阮邛面無表情道:「欲求天上寶,需用世間財。有什麼好奇怪的,既然那塊劍胚,之前連我都看不出玄機,卻被曹峻如此重視,這說明曹峻眼光獨到,以及那塊劍胚一旦顯露真容,必然極為驚世駭俗,如果不是在這裡,曹峻還算有所收斂,別說出價了,直接殺人就走。」

  剛剛踏足修行,登山沒多久的長眉少年,覺得這個世道太過匪夷所思,問道:「師父,這種惡人,如何成為這麼厲害的練氣士?」

  「你又沒讀過書,談什麼善惡?記住,山上不講這一套。」

  阮邛站起身,撂下一句話後,身形一閃而逝。

  ————

  李家大宅,一位老人逗弄著籠中鳥,其實心不在焉,眼神之中滿是期待的笑意,唯恐天下不亂,喃喃道:「趕緊打趕緊打,一鼓作氣,鯉魚跳龍門,天下誰人不識君……」

  ————

  披雲山之巔,白衣飄飄的魏檗盤腿坐在一團雲霧之上,離地不足一丈,魏檗酣睡沉沉,時不時腦袋就下墜一下,好似小雞啄米。

  雲霧之下,擠滿了飛禽走獸,都希望靠近那團雲霧,盡可能接近那位耳畔垂掛一枚金色圓環的白衣神靈。

  一道身形重重落地,山頂真是呈現出鳥獸散。

  魏檗睡眼惺忪,一臉茫然,發現那個漢子的身影後,雲霧散去,他飄然落地,「稀客稀客,榮幸榮幸。」

  阮邛語氣生疏道:「只是跟你提醒一句,劍仙曹曦有可能在不久的將來,殺到這裡來,到時候你可以袖手旁觀,但是別煽風點火。」

  魏檗瞥了眼小鎮泥瓶巷,「是有人有意拿曹曦來做你和大驪的文章?大隋高氏?觀湖書院?南澗國?還是另有高人?」

  阮邛臉色凝重。

  其餘都好,無非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,怕就怕是針對他女兒。

  阮邛望向小鎮,卻不是大戰在即的泥瓶巷,而是那座楊家鋪子。

  他鬆了口氣。

  阮邛來也匆匆去也匆匆。

  魏檗哀怨道:「煩死啦,算計來算計去,就沒個消停。」

  他也一閃而逝,下一刻來到落魄山竹樓,躺在二樓廊道,繼續呼呼大睡。

  水落石出,原來蛟龍盤踞。風吹草動,已是虎視眈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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im167928 發表於 2019-2-14 02:52 PM

第三卷 金錯刀 第一百八十三章 他有春葉夏雷秋風冬雪

  臨近年關,天寒地凍,泥瓶巷的狹窄泥路,變得十分堅硬。

 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,望向那個高大背影,輕聲喊道:「李大哥。」

  李希聖沒有轉身,微笑道:「不用擔心,我能夠應付。就算我不是他的對手,小鎮有小鎮的規矩,不會由著他亂來。」

  自稱曹峻的年輕劍客笑呵呵道:「你是說大驪朝廷,還是兵家阮邛?如果是前者,我勸你們死了這條心,大驪宋氏如果真有骨氣,就不會當縮頭烏龜。如果是阮邛,哈哈,容我先賣個關子,你們大可以拭目以待。」

  曹峻看著那位貌如冠玉的青衫書生,相比自己的貌似年輕,對方是貨真價實的年紀輕輕,這讓曹峻有點不爽快,他拇指抵住腰間短劍劍柄,「真要打?有些虧,認了就認了,說不定事後發現因禍得福。」

  李希聖微笑道:「既然你說你的的道理,全在劍鞘裡,那我可以聽聽看。」

  「聽聞驪珠洞天之前術法禁絕,如今洞天破碎下墜,才一年功夫,你就已經躋身中五境,很不錯了。」

  曹峻目露贊賞,但是很快搖了搖頭,嘖嘖道:「可惜了。」

  李希聖伸出一隻手掌,「請。」

  曹峻忍俊不禁道:「井底之蛙,不知天高。既然咱們不算生死之戰,那我就把境界壓一壓,省得你的生平第一戰,輸得太過不甘心。」

  李希聖笑而不言。

  「等你以後出了井口,就會發現我這樣的人物,當得起……」曹峻腳尖一點,彎腰前沖,大笑出聲,一旦選擇出手,這個笑意吟吟的年輕劍客,氣勢驟變,狹窄逼仄的巷弄回蕩起後續言語,「厚道兩字啊!」

  一道絢爛白光爆炸開口,瘋狂四散的劍氣,瞬間彌漫整條巷弄,加上曹峻的身形太過迅猛急速,使得他的模糊身影融入其中,不易察覺,讓人錯以為像一條暴雨過後的山澗洪水,以巷弄為河床,瘋狂湧向處於下游的李希聖一行人。

  白茫茫一片,氣勢洶洶的劍氣流水之中,依稀可見一抹更加凝聚的雪白光彩,如一尾白魚悄然遊走於溪水。

  流水停滯。

  李希聖看似不急不緩,側過身,抬手揮袖,伸向那尾彷彿白魚的雪亮短劍。

  然後輕輕精準握住了曹峻的持劍手腕。

  曹峻微微一笑,鬆開手指,距離李希聖胸膛尚有兩三尺的短劍,嗖一下,直刺李希聖心口。

  李希聖神色從容,左手雙指並攏於身前。

  竟是在千鈞一髮之際,剛好夾住了那條白魚。

  白魚翻身滾動。

  劍刃隨之擰轉。

  李希聖只得後退,曹峻欺身而近,持劍之手已經出拳,直擊李希聖脖頸。

  李希聖以手肘抵住曹峻拳頭的同時,那尾白魚已經激射而至,李希聖抖了抖另外一隻手的手腕,大袖搖晃。

  那尾白魚,自投羅網。

  曹峻嗤笑一聲,一腳踹中李希聖腹部,踹得青衫書生後退四五步。

  他沒有趁勢追擊,大大方方站在原地,一手負後,一手瀟灑絕倫。

  李希聖止住後退頽勢,臉色微白,曹峻雖是劍修,可這一腳勢大力沉,絲毫不遜色五境巔峰的純粹武夫,這本就是劍修和兵家修士的恐怖之處,煉氣淬體兩不誤,所以李希聖挨了這麼一下,並不好受,體內氣機的流轉必然受到一定程度的波及。

  李希聖那只兜住曹峻飛劍的大袖之內,砰砰作響,連綿不絕,然後發出細微的絲帛撕裂聲響,之後絲絲縷縷的雪白劍光,從縫隙之間滲透而出。

  袖有乾坤的李希聖那只手,五指或彎曲如弓,或筆直如劍戟,飛快掐出一個道家法訣,在心中默念一個字:「鎮!」

  原本已經鼓蕩緊綳、紛亂異常的袖口,頓時安靜下來。

  飛劍疾速撞擊衣袖的聲響,變作微微顫抖的嗡嗡嘶鳴。

  曹峻對此毫不意外,笑道:「七。」

  李希聖整只袖口,自手肘以下,瞬間破碎,手腕附近,劍光大震。

  好似月光滿手的絕美風景,卻蘊含著莫大的凶險殺機。

  李希聖掐訣的五指隨之變換,成為名副其實的握訣,在所有人看不見的手心,掌紋如水流微微晃動,改變軌跡。

  李希聖這條骼膊瞬間煥發出一陣霧濛濛的青紫光彩。

  劍鋒瘋狂縈繞李希聖手臂的那條白色游魚,它帶起的劍氣跟李希聖的散發出的青紫之氣,相互敲擊出清脆的金石聲,密集攢簇,震人耳膜。

  以至於泥瓶巷一側的高牆,和另一側老宅的院門矮牆,不斷有灰塵泥屑簌簌而落。

  曹峻原本細眯如縫的那雙丹鳳眼眸,睜開些許,調侃道:「有點意思,道家法訣號稱千千萬,我見識過就不下兩百種,還真沒見過你這麼簡單又好用的。姓李的,你這六境修為,也太厚實了些,從來只有六境劍修欺負七境練氣士,哪裡有你這種六境練氣士硬扛七境劍修的道理,傳出去,我曹峻豈不是要被全天下的劍修笑話啊。」

  李希聖在經歷過初期的生疏之後,當下已經顯得猶有餘力,甚至還可以開口笑道:「可能是你的道理還不夠……高?」

  曹峻點點頭,深以為然,所以滿臉笑意地說出一個字,「八!」

  宛如靈活白魚的飛劍,往主人曹峻那邊倒掠回去,然後靜止懸停,飛劍瞬間黯淡無光,短劍就只是短劍,沒有絲毫劍氣流溢,再沒有之前的煌煌氣勢。

  之前給人詭譎感覺的陰冷劍意,搖身一變,變得光明正大。

  飛劍剎那之間憑空消失。

  兩人之間的小巷一處院牆上,出現極其細微的痕跡,不過是丁點兒粉末碎屑飄落。

  李希聖右手伸出雙指,試圖再次握住那柄繞出一個弧度的短劍。

  李希聖突然一扭頭。

  下一刻,飛劍在李希聖左側高牆上鑽出一個窟窿。

  飛劍再度消失。

  但是李希聖左側臉頰上,開始出現一粒血珠,然後逐漸擴大為一條寸餘長的血痕。

  果然是如傳聞一般,與劍修廝殺,生死只在一線之間。

  李希聖心中默念,「原來這就是八,確實厲害。」

  劍修之戰力,之所以能夠被公認冠絕於百家練氣士,就在於一把溫養得當的飛劍,淩厲之處在於「點」,以及最多就是一條線。

  不管一座山岳如何巍峨,何等雄偉,如果想要在峭壁之上釘入一顆釘子,或是鑿出一條溝壑來,其實不難。

  同樣是練氣士當中的異類,即便是既修體魄、又修神魂的兵家修士,都不如劍修與人廝殺,來得乾脆利落。

  任你法寶萬千,任你神通廣大,我劍修追求一擊致命,一劍破萬法。

  曹峻始終保持一手負後的自負姿勢,一手輕拍長劍劍柄,「你這樣的修道天才,肯定是家族寄予厚望的存在,就沒有幾件防身的寶貝?我可不信。事先說好,不管你出於何種目的,如果繼續藏藏掖掖,不願公之於衆,會真的死人,因為我怕自己一不小心打得太高興了,收不住手,到時候你肯定要死不瞑目。」

  面對敵人的冷嘲熱諷,李希聖並不生氣,嗓音依舊溫醇柔和,「陳平安,可能需要麻煩你們再後退一些,如果能退到四五丈之外,是最好。」

  曹峻抬手使勁一拍額頭,滿臉委屈道:「大敵當前,還有閒情逸致說廢話,我很生氣。」

  年輕劍修的談笑之間,暗藏殺機。

  在曹峻手拍額頭髮出聲響的同時,飛劍已經在那點聲響的遮掩之下,真正做到了悄無聲息,殺到了李希聖的後背心。

  叮!

  一聲空靈悅耳的響動,響徹泥瓶巷。

  曹峻楞了一下,隨即大笑道:「這也行?那我可就真不客氣啦。」

  李希聖背後浮現出一片青翠竹葉,抵擋住了飛劍的刺殺。

  叮叮叮叮……

  小巷內,李希聖四周響起一大串類似動靜。

  除了一張張竹葉,還有桃葉,柳葉,槐葉……

  各種樹葉皆青綠。

  曹峻眯眼凝視那處戰場。

  李希聖巍然不動,四周全部是高高低低、飄蕩起伏的樹葉,名為白魚的短劍則穿梭其中,不斷破陣,但是次次無功而返。

  雖然不斷有綠葉墜地,瞬間枯黃,可是曹峻著實有些無奈,因為粗略估計那個讀書人的樹葉,最少也該有百餘張。

  所以曹峻心情不太好。

  你這傢伙的家裡,是賣樹葉的啊?就算賣,有人買嗎?

  曹峻不願就此打退堂鼓,他就不信一個小小的六境練氣士,能夠支撐到最後。同時駕馭這麼多張樹葉,本來就不簡單,練氣士需要耗費的心神,極其可觀。於是曹峻暗中告訴自己,雖然勝之不武,可勉强當做是一場砥礪劍鋒的蠢笨氣力活好了,他倒要看看那個讀書人能夠支撐多久。

  那柄短小卻淩厲的飛劍,開始肆無忌憚地橫衝直撞。

  小巷內,落葉紛紛,墜地之後便由綠轉黃。

  李希聖突然出聲提醒道:「咱們如果只是這麼打下去,能夠打到明年。不然你說過了這把劍的道理,再說說另外那把的?如果可以的話,一並祭出本命飛劍好了。不管如何,好歹先分出個勝負。因為我朋友還要趕路。」

  曹峻驀然瞪大眼睛,終於不再笑臉示人,「你不吹牛會死啊?」

  李希聖嘆了口氣,不再說話。

  他只是抖了抖那只僅存的袖子,從袖子裡抖落出了一大堆匪夷所思的玩意兒。

  有所剩不多的春葉,但是除此之外,還有一粒粒指甲蓋大小的夏雷,有一縷縷長不過手指的秋風,有一片片鵝毛大小的冬雪。

  對手有一劍可破萬法。

  怎麼辦?

  我是不是可以積攢出一萬零一法?

  於是這個名為李希聖的年輕書生,哪怕他如今不過是剛剛躋身中五境,卻已經有了春葉夏雷秋風冬雪,更何況他還有其它,而且很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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im167928 發表於 2019-2-14 03:05 PM

第三卷 金錯刀 第一百八十四章 別有洞天

  曹峻看著那些亂七八糟的小玩意,如同沙場上的重甲步卒方陣,將主帥李希聖圍成鐵桶一塊。

  曹峻看出一絲端倪,佩服道:「你下棋一定很厲害,而且肯定精通陰陽家的卜卦。」

  因為以六境練氣士的修為,青衫書生除非是三教鼻祖級別的謫仙轉世,才能夠一口氣駕馭那麼多的物件,但是眼前書生明顯是投機取巧了,每次防禦白魚飛劍的穿刺,都大致算出了飛劍的軌跡和突破口,所以除了維持春葉、秋風諸物不墜,書生真正需要灌注靈氣的區域,並不算太大。

  這就像一場城池攻守之戰,曹峻一方戰力强悍,但是兵力不夠,只能專攻一面城牆,書生看似在四面城牆上都布滿了守城甲士,實則三面都是空架子,他只需要未卜先知,次次算準曹峻的進攻方向,防守起來就顯得遊刃有餘。

  曹峻心意一動,雪白飛劍撤出戰場,回到主人身前,曹峻輕輕瞥了一眼,劍尖和劍刃都有些磨損,損耗比預期要多,好在白魚短劍蘊含的劍意,在數百次砥礪打磨之下,劍意有所提升,說到底還是做了一筆賺錢買賣。

  曹峻內心有些糾結,大驪皇帝是不敢為了一個齊靜春,跟三教幕後勢力掰手腕,但是為了一個有望躋身上五境的自家練氣士,跟早已在別洲扎根立業的曹氏撕破臉皮,多半願意。

  曹峻破天荒有些猶豫不決,將白魚收回劍鞘,同時握住了另外一把佩劍的劍柄,劍名墨螭。

  他故意一臉惱火,道:「有本事別當縮頭烏龜!」

  李希聖笑著反問道:「你有本事當縮頭烏龜?」

  曹峻被噎得不行,他曾經是被一洲劍仙寄予厚望的天才劍修,追求的是天下無匹的銳氣和殺力,當然沒本事也沒興趣跟眼前青衫書生一樣,打不還手駡不還口,就靠著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破爛貨,死守城牆,堅決不主動出擊。

  曾有人形容劍修本身是輕騎,來去如風,風馳電掣,飛劍則像弓弩,與人狹路相逢,小規模廝殺,往往一個照面,敵人就死了。至於一位上五境陸地劍仙的飛劍,擱在沙場上的殺傷力,就像是一架床子弩,哪怕它只是被安靜擺放在城頭而已,可對於敵人而言,就是一種巨大的威懾力。

  兵家修士是重騎,一旦被他將氣勢和精氣神提升到巔峰,就等於是展開衝鋒的重騎兵,攻守兼備,破陣無敵。

  至於被山上視為大道無望的純粹武夫,只是笨重且殺力一般的重甲步卒,哪怕是第八境遠遊境的宗師,能夠御風而行,如果在短距離爆發中,沒有成功斃敵,那麼一旦被練氣士拉開距離,陷入持久戰,遠遠無法媲美練氣士。

  李希聖見曹峻不說話,伸手輕輕撥動,身前的一些小雷、秋風緩緩挪動,使得他視野開朗,李希聖主動開口道:「你這把劍所講的道理,沒講透。」

  言下之意,他願意聽一聽那把墨螭的道理。

  曹峻雙手輕輕揉了揉臉頰,「你這人說話真是不中聽,不過我承認你有這個資格,我有個建議,你可以考慮一下,咱們來一場生死之戰,所有後果自負,與家國無關,如何?敢不敢跟我賭一把?」

  李希聖搖頭道:「你已經看出來,我根本就不擅長攻伐之道,所以你其實從頭到尾,立於不敗之地。」

  絲毫不介意泄露底細。

  曹峻無奈道:「你是坦誠還是缺心眼啊?」

  曹峻看著那個年輕書生,沒來由想起一位南婆娑洲最了不起的讀書人,是醇儒陳氏這一代的家主。

  傳聞那位讀書讀出莫大學問的陳氏老人,兩袖藏清風,一肩扛明月,一肩挑紅日。

  曹峻收起思緒,轉頭望去,只見一隻通體鮮紅的小狐狸,雙腿自立,站在泥瓶巷一棟老宅的屋檐上,對曹峻說道:「老祖宗讓我告訴你,要你適可而止,若是給阮邛打死了,他就隨便在這邊找個地兒,幫你葬了,好歹算是葉落歸根。」

  曹峻一臉嫌棄,「啥?你再說一遍!」

  小狐狸咳嗽一聲,從溫文爾雅的模樣,瞬間變得凶神惡煞,擺出雙手叉腰狀,駡駡咧咧,「曹曦那個老王八蛋,告訴你這個龜孫子,趕緊收手,如果惹惱了姓阮的鐵匠,被打成一灘肉泥,他不會幫你報仇的,有幾百個嫡系子孫呢,幫不過來,還說可惜你那媳婦還沒娶進門,否則他就不會讓我勸你收手了,給人打死最好,他好趁機而入。」

  曹峻一臉雲淡風輕,點頭道:「這就對了。是老王八蛋的口氣。」

  李希聖不管這些,「如果不打,就請讓路。」

  「不打了,不打了,我打不死你,你打不死我,多沒勁。」

  曹峻笑道:「去鐵匠鋪子瞅瞅,瞻仰瞻仰聖人。」

  曹峻身形拔地而起,直沖雲霄,然後向鐵匠鋪子急急墜去。

  至於龍泉郡內,不得擅自御風淩空的狗屁規矩,曹峻真不放在心上。

  結果砰然一聲巨響。

  曹峻頓時如同一顆流星倒掠出去,最後等他好不容易停下身形,已經是數百里之外,之前已經在雲海之中翻滾了無數次,在空中盤腿而坐,嘔血不止,曹峻面如金紙,沒有惱羞成怒或是氣急敗壞,反而泛起那張習慣性的笑臉,「從風雪廟出來的傢伙,果然一個個脾氣都不太好。就是不知道神仙台魏晉,會不會給人驚喜?」

  那只皮毛鮮紅的狐狸繞著曹峻打轉,幸災樂禍道:「吃苦頭了吧?」

  曹峻笑道:「又沒死。」

  狐狸嘖嘖道:「欺軟怕硬的本事,倒是隨曹曦。」

  曹峻說道:「不欺軟怕硬,難道還要欺硬怕軟?你腦子有病吧?」

  狐狸不以為意,抬起一隻爪子撓著下巴,踮起腳跟,眺望小鎮,「那塊沒能搶到手的古怪劍胚,咋說?」

  曹峻黑著臉道:「你還好意思說?如果不是你在一邊慫恿我殺人奪寶,我最多就是跟那少年公平買賣。」

  火紅狐狸板起臉教訓道:「做人呢,要堅守本心,你在外邊如何,到了小小龍泉郡,就該繼續保持,不過就是有個十一境的兵家聖人,你屁股後頭不也跟著個十一境的劍修老祖?一個有天時地利,一個有趁手神兵,都是練氣士裡不講道理的貨色,旗鼓相當,他們打一架,你在旁觀戰,說不定還可以有所明悟,何樂而不為?」

  曹峻冷笑道:「就曹曦那脾氣,我算計他一寸,他能討回去一尺。」

  火紅狐狸哪壺不開提哪壺,老調重彈道:「大不了讓他將來睡幾次你的媳婦,怕個卵?!」

  曹峻默不作聲,保持微笑,凝視著那只狐狸,年輕劍客的笑臉沒有半點波動。

  狐狸故作驚訝道:「哇,真生氣了啊,吊兒郎當了一百年的曹峻,竟然也有較真的時候?」

  曹峻微笑道:「閒來打蚊蠅,忽起殺盡蚊蠅心。」

  白魚出鞘,虹光乍現。

  火紅狐狸的頭顱高高拋起,但是卻不見絲毫鮮血濺射。

  那顆頭顱仍然在開口說話:「哎呦,這出劍速度,慢得跟烏龜搬家似的,還天才劍修呢,真是丟人現眼。」

  無頭之身則大搖大擺走路,扭著屁股,根本無視白魚飛劍的一次次穿透身軀,空中頭顱繼續挑釁道:「你這綉花針是撓癢癢啊,」

  這一片空中,劍光暴濺,白虹縱橫。

  別說被切分出十七八塊的身軀,就是那顆頭顱都已經變作八瓣,但是當白魚飛劍出現一絲凝滯,一瞬間狐狸就恢復完整。

  如此反復循環。

  最後曹峻嘆息一聲,收劍入鞘。

  狐狸扭了扭脖子,走到曹峻身邊坐下,「年輕人,多大的本事,就說多大口氣的話。」

  曹峻點頭道:「有道理。聽你的。」

  「既然如此,等你把媳婦娶進門,借我睡一睡?反正她是女的,我是母的,誰占誰便宜還不好說呢。」

  狐狸又開始作妖,譏諷道:「哇,咱們南婆娑洲一百年前的那個頭號劍仙胚子,如今的九境大劍修,今天突然這麼聽話?」

  「年紀輕輕」曹峻,原來早已百歲高齡,他此時舉目遠望,嘴唇抿起,對於那頭狐狸在耳邊的挖苦,置若罔聞。

  ————

  陳平安快步跑到李希聖身邊,憂心忡忡道:「沒事吧?」

  李希聖微笑道:「頭一回打架,於是遇上了劍修,其實心裡挺慌的,不過結果還不錯。」

  陳平安如釋重負。

  袖中那枚銀錠劍胚已經恢復寂靜,在曹峻離去之後,就不再滾燙顫動。

  青衣小童突然一個飛身直撲,抱住陳平安的腰,「太可怕了太可怕了!果然猜得沒錯,一不小心走在路上,就要被人打死的,小鎮待不得,待不得啊,老爺,你行行好,放我滾去落魄山修行吧,我保證,我發誓從今天起,一定勤勉修行,日夜不歇,別說是餐霞飲露,就是在落魄山吃草根嚼爛泥,我都幹!」

  李希聖忍俊不禁,趕忙安慰道:「曹峻之流,終究是極少數。我雖然不曾走出小鎮,不過可以確定,曹峻這樣修為高、脾氣怪的人物,屈指可數,你不用太緊張。」

  青衣小童沒有理會李希聖,只顧著跟陳平安哀求不已,被陳平安推開腦袋後,就轉為死死抱住他的一條骼膊,身體後傾倒去,死活不讓陳平安繼續前行,「老爺,發發善心,求你啦!大不了我還你一顆普通蛇膽石,行不行?!老爺你不是不知道,我這個人從來就膽子小,走個夜路都會兩腿打顫,結果這才到了小鎮多久?咱們不過是出個門,劍氣就嗖嗖嗖的亂竄,我是真怕啊……」

  陳平安只好停下腳步,無奈道:「你認識去落魄山的路?」

  青衣小童一把鼻涕一把淚的,難得認了一回孫子,「老爺,都這個時候了,我哪怕不認識也裝著認識啊。」

  粉裙女童輕聲道:「老爺,我認識路。」

  陳平安想了想,「那你們兩個去落魄山好了,暫時住在竹樓那裡,但是必須跟我保證,不許惹事。我這邊儘快忙完,就會馬上去看你們,爭取年前就跑一趟落魄山。」

  青衣小童彎腰鞠躬道:「老爺英明神武!」

  粉裙女童輕聲道:「老爺,我把他送到就趕回來。」

  陳平安笑道:「不用,竹樓適宜修行,你就跟著一起待在山上。別怕他,他如果敢反悔違約,偷偷欺負你,到時候我來收拾他。」

  青衣小童跳腳道:「老爺,傻妞,你們兩個就不能念我一點好?我是那種出爾反爾的人嗎?黃庭國朝野上下,誰不知道御劍水神有個言出必行的兄弟?說斬草除根絕不漏掉一個,說幹他祖宗絕不殺他孫子……」

  陳平安呵呵笑道:「這麼厲害啊。」

  青衣小童立即扭過腦袋,一臉矯揉做作的赧顔羞澀,伸出一隻手掌輕輕晃動:「老爺,我跟你吹牛壯膽呢,千萬別當真啊。」

  陳平安一手按住他的腦袋,一手伸出,「拿來。」

  青衣小童有些發蒙,抬起腦袋,「啥?」

  粉裙女童小聲提醒道:「你先前答應老爺,只要讓你回落魄山,就交出一顆普通蛇膽石。」

  青衣小童擠出笑臉:「老爺你家大業大,別這樣。」

  陳平安沒收回手。

  青衣小童只得乖乖掏出一顆最小的蛇膽石,放在陳平安手掌上。

  陳平安將這顆蛇膽石遞給粉裙女童,笑道:「到了山上,只要他不欺負你,到時候你可以當做獎勵,送給他。」

  粉裙女童小心翼翼收起蛇膽石。

  青衣小童一把拉住粉裙女童的骼膊,火急火燎道:「咱們趕緊去落魄山,此地不宜久留!」

  兩個小傢伙剛拐出泥瓶巷,青衣小童就猛然停下,不等他開口說話,粉裙女童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那顆蛇膽石拋給他。

  青衣小童收起失而復得的蛇膽石,點頭笑道:「傻妞你累不累啊,我幫你背書箱吧。」

  粉裙女童使勁搖頭。

  青衣小童唉聲嘆氣道:「你就是勞碌命,好在還算傻人有傻福。」

  粉裙女童咧嘴一笑。

  青衣小童挺起胸膛,「走,帶路!打道回府!」

  泥瓶巷那邊,既然不用去劉羨陽家了,陳平安就把李希聖送到巷口。

  李希聖停下身形,猶豫片刻,仍是說道:「接下來這些話,可能現在說,為時過早,但是就跟我送你那些書上的批注,你只需要看過就算數,那麼這些話你也只需要聽過就行。」

  陳平安點頭道:「李大哥,你說。」

  李希聖緩緩道:「白馬非馬這樁公案,可曾聽說過?」

  陳平安撓頭道:「求學路上,寶瓶和李槐曾經為此吵過架,我越聽越迷糊。」

  李希聖笑了笑,思量片刻,「那就先不作深處想,我換一個說法,一粒沙子加一粒沙子,是幾粒?」

  陳平安疑惑道:「不是兩粒嗎?」

  李希聖笑道:「當然是。那麼一堆沙子加一堆沙子,是幾堆沙子?」

  陳平安試探性說道:「還是一堆吧?」

  李希聖拍了拍陳平安的肩頭,「傳言遠古聖人發明文字的時候,天地間的鬼神為之驚懼哭泣。這當然是一樁莫大的功德。但是你要明白一個道理,文字在有些時候,恰恰會是我們認識這個世界的無形障礙。所以你以後讀書的時候,不要時時刻刻都去咬文嚼字,若是遇到了瓶頸,不妨先退一步,再登高數步,儘量往高處走一走,不登山峰,不顯平地。」

  陳平安聽得雲遮霧繞,一陣頭疼,就跟先前翻閱那本《小學》差不多,茫茫然之間,覺得前路已無,退無可退。

  李希聖安慰道:「慢慢來,不要急。」

  陳平安嗯了一聲,「明白了。」

  ————

  沒了一隻袖管的李希聖,獨自走回福祿街大宅,府上僕役丫鬟看到這位大少爺的窘況後,都有些莫名其妙。大少爺長這麼大,除了跟隨長輩一起上墳之外,幾乎從不出門,怎麼好不容易出去散個步,就這麼坎坷?總不會是跟人打架了吧?

  李希聖回到自己院子,先看過了相安無事的螃蟹和過山鯽,再去換上一件衣衫,然後「結廬」書齋看了一會兒書,最後去了一間經常鎖住門的屋子,開鎖推門,當李希聖這個主人舉目望去,視野之中,全是貼牆竪立的一架架高大百寶閣,而百寶閣上頭,沒有任何古董珍玩或是龍泉郡盛産的精美瓷器,而是一方方高高低低、大小不一、材質不同的印章。

  屋內除了堆滿印章的百寶閣,就只有一張桌子和一張椅子。桌面放有三枚尚未完工的印章,材質分別是木,黃玉和青銅。以及一大盒做工精良的刻刀,還有幾本材質珍稀的古老書籍。

  李希聖輕輕關上門,坐在桌後的椅子上,桌上三方印章,都只缺少一個字,銅印篆刻有「降伏外」,末尾少了一個道字。黃玉印章篆刻有「都天主」,中間少了一個法字。木印篆刻有「氣化生」,最開始少了一個青字。

  刻印如畫符,講究一氣呵成。

  李希聖顯然不是這樣。

  他非但沒有捉刀刻字,反而閉上眼睛,開始睡覺,呼吸綿延,如溪澗潺潺,細水流長。

  小小房間,別有洞天。

  ————

  陳平安回到祖宅,發現那把放在桌面上的槐木劍,出現了一絲不明顯的細微傾斜。

  陳平安雖然內心震動,仍是不露聲色地坐在桌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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im167928 發表於 2019-2-14 03:24 PM

第三卷 金錯刀 第一百八十五章 劍胚在手心

  當初齊靜春用李寶瓶搬去的槐枝,偷偷削出、又悄悄放在陳平安背簍裡的那把槐木劍,住著一位來歷不明的金色香火小人。

  只是在秋蘆客棧和曹氏芝蘭府兩次短暫現身之後,性情靦腆的香火小人就再沒有出現過,陳平安對此任其自然,並不强求什麼。

  夜幕深沉,楊家鋪子,老人吧唧吧唧抽著旱煙,皺了皺眉頭,伸出一抓,香火小人從虛空處墜落在地。

  楊老頭冷冷道:「齊靜春苦心孤詣地把你藏起來,想要做什麼?」

  她怯生生站在地面上,似乎很畏懼這個老頭,雙手死死攥住衣角,嘴唇微動。

  楊老頭越聽越皺著臉,沉思許久,「我答應了。」

  他拿煙桿子一敲地面,滾出一座小廟,矗立在香火小人身前。

  香火小人滿臉雀躍,正要走入其中,突然抬起頭,欲言又止。

  楊老頭臉色冷漠道:「知道所有事情,當然是最好,但是如果做不到這點,就乾脆什麼都不要知道。這樣才能好好活著。」

  香火小人似乎還是有些猶豫不決,想要返回一趟泥瓶巷,好歹跟那位少年道一聲別。

  楊老頭重新提起煙桿,吐出濃重的煙霧,「把全部聰明放在肚皮裡頭,才叫真聰明。你真以為那小子萬事不想,除了練拳,成天就知道樂善好施,當那善財童子?虧得你跟了他一路,你是真笨,他可不傻。」

  香火小人撅起嘴,有些泄氣,只是當她走入那座小廟後,頓時驚呆。

  她如同一顆渺小至極的米粒,置身於一座大缸內。

  小廟內的高大牆壁上,一個個名字,熠熠生輝,散發出不同顔色的光彩。

  香火小人的頭頂,群星璀璨,光明輝煌。

  老人收起煙桿,雙手負後,佝僂著走出藥鋪,一直走出小鎮,經過石拱橋的時候,嘆息一聲,充滿遺憾和不解,緩緩下了石橋,沿著龍鬚河來到鐵匠鋪子外,沒有走入其中,而是來到河邊,輕輕一跺腳,河神婦人立即從河底一路倒飛而來,神魂震動,有些暈頭轉向,發現是楊老頭後,立即諂媚笑道:「大仙何須運用無上神通,隨便喊上一聲便是。」

  楊老頭面無表情道:「你馬上去龍鬚河源頭,主動散去一半金身,融入河水,幫著阮邛增加水性的陰沉分量。」

  年輕婦人呆若木雞。

  削掉半數金身,老人說得輕巧,可無論是期間遭受的痛楚,還是大道折損,不可估量。

  婦人恨不得逃到十萬八千里之外。

  只可惜她逃不掉。

  楊老頭補充道:「做成了,回頭阮邛開爐鑄劍成功,我幫你討要一座河神廟,最多五六十年,你就能夠恢復完整金身,之後百年千年,香火不絕,這是一筆細水流長的收益,你肯定賺。」

  婦人唯唯諾諾,聲弱不可聞,「打散半副金身,太痛苦了,我怕疼啊……」

  老人不說話,只是望著波光粼粼的龍鬚河面。

  婦人小心翼翼問道:「大仙,我能拒絕嗎?」

  楊老頭點頭道:「可以。」

  婦人竊喜之餘,大感意外,什麼時候這位大仙如此通情達理了?

  楊老頭冷笑道:「我打爛你整個金身,效果更好。放心,等你今夜神魂煙消雲散之後,我將來會在你子孫身上做出補償。」

  婦人有些絕望,一番掂量之後,顫聲問道:「大仙,福報只落在我孫子一人頭上,行不行?」

  她內心充滿了僥倖,因為她知道,不管這位大仙如何做事公道,唯獨對於她的孫子馬苦玄,其實不太一樣。

  但是楊老頭依舊當場拒絕,「不行。」

  婦人面如死灰,慘然道:「那我還是去往龍鬚河的源頭吧。」

  楊老頭不置可否。

  河神婦人一咬牙,開始沿著河水逆流而上,穿過那座再無半點異樣的石拱橋,直奔深山而去。

  阮邛來到岸邊,站在老人身旁,問道:「幫那個少女鑄劍一事,成與不成,我根本不著急,沒有跟你做買賣的想法。」

  「鑄劍一事,不是買賣。」

  楊老頭搖頭道:「不過你女兒的真實身份,我可以幫忙遮掩三十年,但是你要確保儘快打造出那把劍,這才是我要做的買賣。」

  阮邛神色如常,笑道:「真實身份?」

  老人淡然道:「你阮邛只需要點頭或者搖頭。」

  阮邛有些憋屈,可仍是點了點頭。

  老人笑了笑,「回頭再看,是值得的。」

  阮邛問了一個古怪問題,「那什麼算是『不值得』?」

  老人笑道:「阮邛,偷聽別人說話,不是什麼好習慣啊。」

  阮邛大大方方坦白道:「你,李家嫡長孫,魏檗,你們三個,我必須盯著。」

  老人點了點頭,又搖頭道:「把我跟李希聖位置顛倒一下,可能會更好。」

  阮邛笑問道:「一千年,還是一萬年之後?」

  老人不再說話。

  一旦進入百家爭鳴的亂世,梟雄豪傑,天才異端,就會像雨後春筍,瘋狂地破土而出,一夜之間,就是改天換地的嶄新景象。

  老人見過那幅波瀾壯闊的畫面,並且不止一次。

  阮邛到底只是兵家的聖人,而不是陰陽家這類聖人,雖然已經看得很遠,比如他女兒阮秀的成長,但還是不夠遠。

  老人突然冒出一句,「當然不值得,兩個凡夫俗子,收攏了魂魄有何用,需要為之付出的代價,倒是不小。如果換成是馬苦玄,當然兩說。」

  阮邛笑問道:「前輩一開始就不看好陳平安?」

  楊老頭面無表情道:「有人看好他就行了。」

  ————

  北上驛路重新開闢通行,使得原本就熱鬧的紅燭鎮,更加歌舞升平。

  夜間,一艘懸掛青竹簾子的畫舫,悠悠然駛出水灣,駛向小鎮,才剛剛進入那條將小鎮一分二的河水,就有生意臨門,是一位身穿錦緞的富家翁老者,和一位粗布麻衣的中年壯漢,瞧著像是有錢老爺帶著護院家丁,出門來喝花酒了。

  畫舫屬中等規模,有五名船家女,兩人撐船,兩位彈琴煮酒,剩下一位姿色最出衆的美嬌娘,坐在老人身旁小心伺候,如小鳥依人,這讓錦衣老人開懷大笑,伸手指著對面的粗樸漢子,「怎麼樣,老謝,人靠衣裝佛靠金裝,老話說得沒錯吧?」

  那漢子不知是惱羞成怒,還是為人耿直,從煮酒女子手中接過一杯酒,道了一聲謝後,對老人說道:「別老謝老謝的,我跟你不熟。」

  老人是個臉皮厚的,接過酒水的時候,趁機摸了一把船家女的手背,還不忘朝那曼妙女子眨眼挑眉,把那船家女給噁心得不行,只是不得不强顔歡笑罷了,老人才不管這些,有滋有味地喝了口酒,「你跟我不熟,可我跟你熟啊,你老謝的名頭,可是從東北邊一直傳到了咱們南邊。每次跟老友說起你,他們得知你跟我是同鄉後,一個個求著我幫忙引薦,說是這等大英雄大豪傑,不見一面,實在遺憾。」

  漢子只是皺眉不語,低頭喝酒。

  老人留著兩撇鬍鬚,此時盤腿而坐,腦袋歪斜,望向岸上的燈紅酒綠,一手旋轉酒杯,一手手指摩挲著鬍鬚,這幅尊容,旁人怎麼看怎麼猥瑣下作,更何況老人盤腿而坐,膝蓋故意抵住身邊女子的豐滿臀部,就連那位見慣風花雪月的女子,都有後悔沒有坐在沉默寡言的漢子旁邊。

  老人抬臂撫鬚的時候,露出一截袖管,畫舫裡頭善於察言觀色的船家女們,都有些失望,原來老人手腕上系著一根幽綠色長繩,若是戴在稚童手上,還算有幾分纖細可愛,可戴在老頭子手上,實在是不倫不類。

  老人突然收回視線,詢問身邊的漂亮女子,「你們歡場女子,信不信山盟海誓?」

  不但是她不知如何作答,其餘船家女們也都有些面面相覷,不知老頭子葫蘆裡賣什麼藥。

  老人哈哈大笑,伸手指向對面的漢子,「找他,真管用。他可是一位山大王,管著好些大山,山盟海誓,山盟海誓,這裡頭的山盟……」

  漢子皺眉不語,緩緩喝著酒,心不在焉。

  老人指了指自己,「其實找我也有用,天底下有座很高很高的樓,名字老霸氣了,叫鎮海樓,在海邊,我家就在鎮海樓附近。」

  漢子終於忍不住,滿臉不悅,「姓曹的,你跟她們顯擺這些做什麼?」

  老人喝了口小酒,夾了一筷子下酒菜,斜眼那漢子,「正是跟聽不懂啥的她們聊這個,才有意思。跟山上人顯擺這些,那才叫沒勁。」

  漢子眉宇之間充滿陰霾,悶頭喝酒。

  山盟海誓,在世俗王朝的市井坊間,如今多被行走四方的說書先生們提起,多用於男女之間的情愛,其真實含義,尋常老百姓早已不知。

  事實上這個說法,對於山上人頗為重要,是指修行之人,可以分別對山、海起誓,誓言擁有妙不可言的約束力,比起山下百姓買賣之間的黑紙白字,還要管用。

  山只要是國境內朝廷敕封的五岳正山,就可以,練氣士境界越高,對於山岳的品秩要求就會越高,多是大國之間的同盟,或是生意上的契約,隨著時間的推移,媒妁婚約逐漸占據多數。海誓,則已經失去絕大部分意義。因為隨著世間最後一條真龍的隕落,浩然天下的五湖四海,九洲之外的九大版圖,都已無主,世俗王朝又沒有權力敕封五湖四海的正神,因此再沒有名正言順的水神,能夠出面統御那五座巨湖、以及那四座廣袤無邊的海面。

  相傳日出東方而落於西山,這個日出之地,就在東海某處。

  曹姓老人絲毫不顧及漢子的感受,吃著下酒菜,嚼出很大的聲響,伸手放在身旁女子的大腿上,笑眯眯問道:「這位美人姐姐,曉得雄鎮樓吧?」

  女子搖頭。

  「這怎麼行!」老人輕輕拍打女子結實彈性的大腿,「容道說道,咱們這人世間啊,存在著九座不知道由誰建造的氣運大樓,分別矗立在九個地方。分別是鎮山、鎮國、鎮海、鎮魔、鎮妖、鎮仙、鎮劍,鎮龍,這八座高聳入雲、幾乎通天的雄偉高樓,都是兩字名稱,唯獨最後一座,是三個字,最為古怪,叫做……」

  漢子一拍筷子,怒色道:「夠了,曹曦你有完沒完?!」

  隨著筷子拍在案几上,與此同時,所有船家女都陷入一種古怪狀態,並不妨礙她們呼吸,手上動作也嫻熟無礙,可是好像對於船上近在咫尺的兩位外鄉客人,完全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。

  「既然都到了這裡,咱們倆的身份很快就會被看穿,你謝實好歹是從驪珠洞天出去的人物,若是刻意隱蔽身份,反而讓人懷疑,還不如像我這樣,大搖大擺走入不得還要打一架,讓大驪見識見識,省得他們不把一位陸地劍仙當回事。」

  曹曦說到這裡,看了眼對面漢子,笑嘻嘻道:「都說俱蘆洲的謝實,光明磊落,如頭頂懸空的大日驕陽,平生不做半點虧心事,怎麼,這次要破例啦?」

  曹曦身體前傾,從一隻粉綠色小瓷碟中,夾起一粒醃蘿蔔,丟入嘴中,「不就一件破爛瓷器嘛,只要你開口,再點個頭,我幫你出面解決。謝實啊謝實,真不是我說你,你說咱們好歹混到這個份上了,你怎麼還給人牽著鼻子走?不窩囊啊?」

  漢子嗤笑道:「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?買了你本命瓷的傢伙,就是什麼好說話的貨色?」

  曹曦一臉驚訝道:「怎麼,老謝你消息不夠靈通啊,沒聽說我家裡一個晚輩,剛剛跟醇儒陳氏一位嫡系女子,訂了一樁婚?陳氏請一位陸家高人幫著算了一卦,你猜怎麼樣,八個大字!良人美眷,天作之合!這事情真不是我吹噓什麼,在咱們那個洲,真不是什麼小事情。」

  謝實冷笑道:「這種事情,你曹曦不害臊就罷了,怎麼還能一臉得意?誰給你的臉皮?」

  曹曦皮厚如牆,反問道:「咋就丟臉了?我家子孫憑真本事拐騙來的媳婦,我這個當老祖宗的,為何不樂呵?」

  謝實雙手環胸,眯眼沉聲道:「說吧,到底為什麼要把我喊到這裡來?如果是關於那件瓷器的事情,你不用再說了,我不會答應你,自家事自己了,更何況我信不過你曹曦。」

  曹曦哎呦一聲,去揉眼睛,「不愧是享譽一洲的謝大俠,這一身凜然正氣,真是光彩奪目,我得趕緊揉揉眼睛,要不然經受不住……」

  這個看似荒誕不經的老頭子,手腕上的那根綠色絲繩再度顯現出來。

  南婆娑洲皆知,曹曦的劍術在陸地劍仙之中,不算拔尖,可是他那把佩劍,作為一件法器,足可躋身一洲前十。

  曹曦手腕上其實繫掛著一條名副其實的大江之水,滾滾而流。

  這條江水,就是曹曦的佩劍。

  謝實對於這些算不得秘聞的別洲消息,早有耳聞,可即便如此,仍是直接問道:「你是需要打一場,才能閉嘴?」

  曹曦只是吃菜喝酒,搖頭晃腦道:「婆娑洲都說我曹曦喜怒無常,性情乖張。謝實,你是不是覺得我這種人,很難打交道?」

  謝實開始閉目養神。

  每當畫舫有客登船後,談攏生意之後,船家女就會摘下一盞懸掛於船頭固定位置的燈籠,示意這艘畫舫客滿,不再接客。

  曹曦晃了晃筷子,「錯啊,大錯特錯,世上最難打交道的人,是你謝實這種人,太難交心。」

  謝實閉著眼睛,「我的耐心有限。」

  曹曦白眼道:「好吧,說正事。有人看不得大驪宋氏崛起,你謝實偏偏死腦筋,信守承諾,不得不出山,以至於那倒懸山之行,都不得不耽擱下來。」

  「不湊巧,醇儒陳氏見不得齊靜春的好,之前連帶著對大驪也印象極差,只是如今變了主意,原因不明,我也不在乎,反正醇儒陳氏不但在小鎮,以寶瓶洲龍尾郡陳氏的名義,開辦學塾,還讓我走這一趟遠門,算是給我家那位子孫出的彩禮錢,為的就是攔下你謝實。」

  「雖然不知具體謀劃,但是我繼續出現在這裡,接下來就會好好盯著你。」

  謝實沒有睜眼,嘴角有些譏諷,「你確定攔得住?」

  曹曦總算吃完了一盞盞小碟裡的各色菜肴,放下筷子,胸有成竹道:「我不確定能不能打過你,但是確定我攔得住你。」

  謝實猛然睜開眼,轉頭望去。

  一位相貌年輕的劍客,沒有懸佩長劍,或是背負長劍,而是橫放長劍於身後,雙手手肘懶洋洋抵在劍鞘之上,就這麼微笑著與謝實對視。

  此人在那懸掛「秀水高風」匾額的嫁衣女鬼府邸,出鞘不過寸餘,就以一條被他搬到身前的袖珍山脈,硬生生擋下陸地劍仙魏晉的淩厲一劍。

  在紅燭鎮,他跟阿良見過面喝過酒。在綉花江渡船上,他又跟陳平安打過招呼,當時好像還是陳平安第一次與人抱拳行禮。最後也是他和一名屬下劉獄,帶著棋墩山魏檗去往龍泉。

  神仙台魏晉當時對他的稱呼是「墨家的那個誰」。

  ————

  陳平安對著那把槐木劍,在屋子裡坐了很久,最後他發現如何都靜不下心來,看書不行,練字不行,甚至就連走樁和劍爐都不行。

  陳平安於是背著背簍,裝好槐木劍,離開祖宅,走出泥瓶巷後,徑直趕往落魄山。

  等到他出現在竹樓前,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大吃一驚。

  陳平安走上竹樓二樓,心一下子就靜了下來。

  粉裙女童想要跟上,被青衣小童抓住脖子,他輕聲教訓道:「你真是傻啊,沒瞧出來老爺心情不太好?」

  粉裙女童一臉茫然。

  青衣小童拽著她坐在一樓的小竹椅上,信誓旦旦道:「就咱們老爺這種脾氣,就只有兩種情況,才能讓他這麼不對勁。」

  粉裙女童竪起耳朵,認真凝聽。

  青衣小童伸出一根手指,壓低嗓音道:「一種情況,是丟了錢,而且數目不小。」

  粉裙女童深以為然。

  青衣小童壞笑道:「再就是老爺受了很重的情傷,比如一個人輾轉反側,孤枕難眠,突發奇想,跑去跟阮秀姑娘表白,結果被她拒絕了。或是跟心愛姑娘表白的時候,得寸進尺,想要親個嘴兒,狠狠抱一下,然後就給阮姑娘打了一耳光,駡了句臭流氓,害得咱們老爺一肚子火氣,只好來竹樓這邊清涼清涼。」

  粉裙女童將信將疑道:「老爺不會做這種事情的。」

  青衣小童哀嘆一聲,「你不懂我們男人啊。」

  陳平安在二樓盤腿而坐,透過欄桿間隙望向遠方。

  槐木劍橫放在膝蓋上。

  他掏出那塊銀色劍胚,低頭凝視著它,不同於泥瓶巷內的異樣動靜,此時劍胚安靜如死物。

  不知為何,陳平安已經心境祥和,甚至比平時練拳的時候還要心穩,頭腦清明,思緒清澈。

  陳平安重新抬起頭,攥緊手心的劍胚,語氣平靜道:「不是我的,哪怕在我腳底下,我撿起來後,只會主動找到失主,還給別人。是我的,就是我的,你哪裡都不能去,就算你逃到了天邊,我都會把你抓回來。」

  銀色劍胚逐漸變得溫熱,沒過多久就滾燙。

  陳平安咬緊牙關,只是單手握緊它,另外一手輕輕放在槐木劍上,作為某種情緒上的支撐,到後來就不得不死死攥住劍身。

  手心早已被灼燒得通紅一片。

  痛徹心扉,神魂顫動。

  劍胚灼燒帶來的疼痛,除了肌膚血肉,更多是一種類似融化銅汁澆灌在心坎上的恐怖。

  十八停劍氣運轉之法,自然而然開始流淌,一次次衝擊著那些命名迥異於當今的氣府竅穴,拼死抵禦著那股火燙帶來的震蕩。

  之前陳平安一直停滯在六七之間,死活無法突破那道門檻。

  無論陳平安如何練拳練樁,如何跟青衣小童切磋淬煉體魄,都不得其法,故而不得其門而入。

  陳平安為了儘量減輕對疼痛的感知程度,身軀劇烈顫抖的他,開始不得不竭力分心去想別處,去想崔東山大聲朗誦的聖賢典籍內容,去想年輕道人陸沉的藥方字體,想風雪廟魏晉的一劍破空破萬法,想像今天泥瓶巷內白虹飛劍敲擊春葉秋風的奇異景象……

  一件件事情,想了依舊皆是毫無益處。

  陳平安除了手心血肉模糊,與劍胚粘在一起,還開始七竅流血,這還不止,全身肌膚的細微毛孔,開始滲出血絲,最後凝聚出一粒粒觸目驚心的血珠。

  表像凄慘,內裡更加不堪,體內氣府之間的經脈,如同被鐵騎馬蹄踐踏得泥濘四濺。

  陳平安最後想到了一位姑娘。

  他會心一笑。

  也只能會心一笑了。

  因為陳平安的臉龐,早已扭曲出一個僵硬死板的猙獰神色,不可能再有絲毫變化。

  陳平安依然在默默遭受著巨大的傷痛。

  從頭到尾,一聲不吭。

  他已經意識模糊,渾渾噩噩,迷迷糊糊之中,陳平安想到了一個個人名,走馬觀花,熟悉的,景象畫面會相對清晰長久一些,不那麼熟悉的,就會一閃而逝。

  有喜歡,有仰慕,有尊敬,有畏懼,有厭惡,有反感,有可憐,有仇恨,有疑惑……

  咚咚咚……

  如有人在用手指叩響少年心扉。

  像是在在詢問著什麼。

  直至本心。

  僅存一絲意識支撐著不願認輸的少年,只能以心聲作答,答案連他自己都不會知道。

  人力有盡時。

  陳平安終於支撐不住,向後倒去,後腦勺一磕綠竹地面,略微清醒幾分。

  嗡嗡嗡。

  只覺得肚子裡傳來一陣古怪的動靜。

  人身即為小天地,忽起劍鳴不平聲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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im167928 發表於 2019-2-14 05:14 PM

第三卷 金錯刀 第一百八十六章 守夜

  在陳平安徹底昏死過去後,在一二樓之間的樓梯口,青衣小童終於鬆開粉裙女童的骼膊,後者飛奔過去,滿臉淚水,哭成了一隻小花貓,她一邊為陳平安把脈,查看神魂動向,一邊扭頭抽泣道:「你為什麼要攔著我,你忘恩負義,狼心狗肺……若是老爺死了,我就跟你拼命……」

  青衣小童面沉如水,「說你傻妞還不服氣,冒冒失失打攪陳平安的氣機運轉,你會被那股劍氣視為敵人,將你打個半死不說,還會耽誤了陳平安的證道契機,說不定就要害死他,本來好好的一樁機緣,楞是被你變成一樁禍事。」

  粉裙女童傷心哽咽道:「老爺全身都是血,老爺都快死了,這下你滿足了吧?我不傻!你就是貪圖老爺的蛇膽石,老爺就不該帶你回來,你太沒有良心了,老爺對我們這麼好……」

  青衣小童輕輕一跳,蹲在青竹欄桿上,沒好氣道:「陳平安死沒死,你說了不算,就你那點道行,知道個屁。」

  粉裙女童哭聲越來越小,因為她發現陳平安體內的兩股氣機,初期顯得絮亂且狂躁,但是逐漸趨於穩定,如同一場山水相逢,雖然一開始水石相擊,濺起千層浪,激蕩不已,氣象險峻,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,已經變得平穩安寧,因為痛苦而劇烈顫抖的魂魄神意,亦是被安撫下來,開始由哀嚎變作嗚咽。

  陳平安睡意深沉,那張扭曲猙獰的黝黑臉龐,一點一點恢復正常,最後竟是如同繈褓裡的嬰兒,睡得格外香甜。

  粉裙女童欣喜萬分,滿臉淚痕,對青衣小童低聲說道:「老爺沒事了,就是真的睡著了。」

  青衣小童翻了個白眼,站起身,把欄桿當做過道,開始散步。

  陳平安暈厥後,粉裙女童徹底沒了主心骨,只得向青衣小童求助,「接下來怎麼辦?」

  青衣小童在欄桿上走來走去,沉吟不語,說實話他只模模糊糊知道一個大概,之後如何處置陳平安,還真不敢妄下斷論。他是垂涎陳平安的蛇膽石不假,可要說讓他乘人之危,做出落井下石的勾當,還真小覷了他這位禦江水神的好兄弟,他寧肯正面一拳打死陳平安後,光明正大地搶了那堆小山似的蛇膽石,也不會鬼祟行事。

  出來混江湖,要講點道義。

  這一直是他恪守的江湖規矩。

  水神兄弟曾經在一次酩酊大醉後,對他說了一句賊有學問的言語,「江湖道義不能太多,可總該有那麼點兒,半點不講,就是條真龍,遲早也得淹死在江湖裡。」

  青衣小童心神一凜,然後眼前一暗,抬頭望去,發現一位白衣神仙站在自己身邊,一臉欠揍的笑意,正在俯視著自己。

  那個名叫魏檗的傢伙,對青衣小童微笑道:「小水蛇,你沒有想殺你家老爺,我很意外。」

  青衣小童最受不得這個傢伙的那張英俊笑臉,好像兩人天然相沖,尤其是當魏檗以居高臨下的語氣調侃自己,他忍不住破口大駡道:「老子當初沒幹你娘,我很後悔!」

  魏檗大袖扶搖,瀟灑跳下欄桿,期間輕輕拍了一下青衣小童的腦袋,笑呵呵道:「調皮。」

  看似輕描淡寫的一拍,青衣小童卻被拍得兩腳趴開,一屁股跌坐在了欄桿上,疼得他捂住褲襠,齜牙咧嘴。

  如果換成別的地方,就是一座銅山鐵山,也能給他坐塌,可這座小竹樓是真不是一般的結實牢固。

  魏檗坐在陳平安身邊,一手搭住陳平安的手腕,脈象沉穩,是個好兆頭。

  粉裙女童低聲問道:「魏仙師,外邊天涼,要不要把我家老爺搬到屋裡頭?」

  魏檗笑道:「你是蛟龍之屬,先天對酷暑嚴寒有著極好的抵禦,所以可能感覺不深,其實這棟竹樓有一個好處,就是冬暖夏涼,即便是一個常人,大雪天在竹樓脫光了衣服,也不會凍傷筋骨。所以任由你家老爺在這裡躺著睡覺,不去動他分毫,更加妥當。」

  粉裙女童鬆了口氣,趕緊給魏檗鞠躬致謝。

  魏檗對此不以為意,笑問道:「陳平安有沒有帶上換洗的乾淨衣物?」

  粉裙女童搖頭道:「老爺這趟上山,應該沒想著待多久,背簍裡不曾放有衣衫。」

  魏檗皺了皺眉頭,看著陳平安身上衣服就像是血水裡浸泡過的,等下醒過來,還穿著這麼一身,肯定不是個事兒,就提議道:「你們去小鎮那邊買衣服也好,去泥瓶巷拿衣服也行,速去速回,陳平安應該不需要太久就會清醒。」

  粉裙女童哦了一聲,就要離開。

  青衣小童眼神陰沉,死死盯住魏檗,「我信不過你。」

  魏檗想了想,「那你留下。」

  青衣小童拋給粉裙女童一顆金錠,「除了給老爺買新衣服,給咱們倆也準備幾套。」

  粉裙女童笑道:「我不用。」

  青衣小童板著臉道:「我就跟你客氣一下。」

  粉裙女童有些傷心,一溜煙跑下竹樓,飛奔下山。

  之後青衣小童就坐在欄杆上,背對著地上躺著的陳平安,和坐著的魏檗,思緒萬千。

  陳平安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才醒過來,一番清洗之後換上乾淨衣服,整個人神清氣爽,沒有穿草鞋,他光著腳站在竹樓二層的廊道中,腳底板布滿著一層厚如鐵石的老繭,年幼時最早的老繭,是被粗糙草鞋磨出來的,後來又被山石砂礫、草木荊棘一點點加厚。

  陳平安髮髻間,還別上了那支白玉簪子,有他親手篆刻的八個小字。

  他懷抱著槐木劍,眺望南方,怔怔出神。

  魏檗去而復還,帶了一些藥材,讓粉裙女童幫著煮藥,用來給陳平安溫補元氣,陳平安習慣了所有事情都自己解決,就想著自己動手,她死活不讓,皺著一張紅撲撲的小臉蛋,風雨欲來的可憐模樣,陳平安受不得這些,只得悻悻然作罷。

  青衣小童跑去四處逛蕩了,像是一國之主在巡視版圖,他今天往山上走去,山頂那邊有座山神廟,供奉著一尊黃金頭顱的奇怪山神,祠廟尚未竣工,還剩下點收尾事項,所以那邊有大驪工部衙門的官吏,聽從朝廷調令負責幫忙的修士,加上小鎮青壯百姓和刑徒遺民,魚龍混雜。

  魏檗此刻站在陳平安身邊,笑道:「那麼一通胡亂衝撞,好歹沒白白遭罪,總算快要三境了。」

  陳平安點頭道:「比我想像中要快很多,本以為最少最少還要個三五年。」

  「難聊,沒勁,走了。」

  魏檗啞然失笑,搖頭晃腦地走了,這次沒有飛來飛去,一步步走下樓梯,晃悠悠離去。

  陳平安在魏檗的身影消失後,拍了拍心口處,自言自語道:「我知道你有不甘心,不太情願跟我待在一起。」

  陳平安低聲道:「那個劍修曹峻,一定有過人之處,才會讓你這麼激動。確實正常,八境九境的劍修,那麼大的一位山上神仙,當然比我要强太多了。但是沒辦法,你是文聖老爺送給我的,所以在我死之前,你哪裡都不能去……」

  陳平安心口傳來一陣錐心之痛,喉結微動,就要噴出一口鮮血。

  陳平安咬緊牙關,强行咽下那口鮮血,含糊不清道:「我雖然不知道真相如何,但是我大致猜得出來,你能夠輕輕鬆鬆殺了我,但是因為某些原因,不可以殺我。所以你的處境很尷尬,對吧?」

  片刻之後,陳平安伸出手掌抹去鼻孔流淌而出的兩條血跡,「沒關係,山上我還有好幾身乾淨衣服,而且我個小丫鬟是條火蟒,衣服脫了馬上洗掉,就能當場曬乾,繼續穿。你有本事就繼續在氣府之間亂竄,這點苦頭,呵呵,我陳平安真不是跟你吹牛,真不算什麼,我五歲的時候就嘗過更厲害的了。」

  一陣腹部絞痛,翻江倒海。

  光腳站在廊道的陳平安,只是抱住懷中槐木劍,眼神堅毅,只是嗓音難免微顫,「我要是喊出口一聲痛,以後你就是我祖宗。」

  十八座氣府,十八座關隘,其中在六七之間,十二、十三之間,彷彿存在著兩道不可逾越的天塹。

  之前陳平安運轉氣息,只能一口氣經過六座竅穴,雖然氣機還沒有達到强弩之末的地步,但是就像已經沒了前路,只能一頭撞在牆壁上,次次無功而返。這次莫名其妙將銀色劍胚由手融入心中之後,仍是無法一氣呵成觸碰到第七座雄關險隘,但是在六七之間,似乎某種瓶頸有所鬆動。

  就像有人在兢兢業業修路鋪橋,對岸的光景,開始依稀可見,一次比一次更加接近。

  而且比起練拳走樁的錘煉體魄,劍氣在體內的肆意縱橫,效果更加顯著,有點迫使陳平安不得不內外兼修的意思。

  就像一座大山,陳平安之前一直想要開山造路,但是無從下手,披荊斬棘,進展極慢。

  結果劍胚入竅後,就像青衣小童現出真身,遊走於山嶺之間,自然而然就出現了一條粗糙不堪的「山路」,陳平安只需要跟在它屁股後頭,不斷修修補補、挖挖填填就行了。

  陳平安不怕吃苦,但是天底下沒幾個人真喜歡吃苦,陳平安當然不例外。

  可如果吃苦能夠換來好處,陳平安會毫不猶豫地自討苦吃。

  因為這麼多年孑然一身,辛辛苦苦活著,陳平安明白了一個道理,人生在世,很多人做很多事,吃苦就是吃苦,只是吃苦而已。

  一分耕耘一分收穫?得看喜歡打盹的老天爺答應不答應。

  還是要把大部分家當,放在阮姑娘家的鐵匠鋪子,落魄山人太雜,陳平安實在不放心。

  之前如果不是李希聖,陳平安即便是在泥瓶巷的自家門口,恐怕就要吃大虧。

  難怪青衣小童有事沒事就念叨那句口頭禪,江湖險惡啊。

  陳平安腦袋往側面一晃蕩,猛然伸手捂住嘴,鮮血從指縫間滲透而出。

  陳平安大口呼吸,攤開手心,一灘猩紅。

  陳平安憤憤道:「接下來我要下山,去給我爹娘修建墳墓,這段時間,我們暫時休戰,如何?」

  原本正要再次衝撞一座氣府竅壁的劍胚,緩緩歸於平靜,像是默認了陳平安的請求。

  之後陳平安獨自下山,背著背簍,裝著大部分物件,在鐵匠鋪子找到阮秀,不得不再次讓她幫忙,幫著將東西放回那棟黃泥屋裡。

  聽說陳平安要修墳後,阮秀要幫忙,陳平安搖頭沒答應,說事情不大,他花錢請些工匠就夠了,而且這筆錢出得起。

  阮秀倒是沒有堅持,只說如果需要幫忙,就知會一聲,不用客氣。

  陳平安苦笑著說,如果真跟她客氣,就不會跑這趟了。

  少女笑了。

  陳平安再沒有後顧之憂,就帶著銀子去了小鎮,很快就找到人,之後跟老工匠問過一些關於修墳的規矩和禮節,談好了價格,挑了個黃道吉日,就開始動工。陳平安從頭到尾都盯著,能幫忙搭手就幫忙,不方便摻和的絕不插手,一切聽從老匠人們的吩咐安排。

  約莫是少年給的銀子夠多,而且平時相處勞作的點點滴滴,少年給匠人們的感覺,心也足夠誠,所以一切順利,並無波折。

  最後仔仔細細、小小心心修好的墳墓,不比尋常人家更好,談不上如何豪奢,而且墓碑上的字,都是陳平安自己通宵熬夜刻上的。

  結完賬後,陳平安跟那一行人彎腰感謝。

  最後一個人帶著祭品重返墳頭,陳平安置辦祭品的時候,猶豫了一下,捎帶上了一壺好酒,在墳頭給爹敬酒的時候,望向娘親那邊的墳頭,撓撓頭道:「娘,爹好像沒喝過酒,你讓他喝一回。」

  然後微微轉頭,對毗鄰的另外一座墳頭笑道:「爹,如果喝不慣酒,或是惹娘親不高興了,就托個夢給我,下回就不給你帶酒了。」

  陳平安倒完了那壺酒,抹了把臉,咧嘴道:「爹,娘,你們不說話,那我就當你們答應了啊。」

  ————

  在那之後,陳平安去了趟神仙墳,熟門熟路地拜了拜幾尊神像。

  陳平安沒有大肆修路鋪橋,而是選擇了這座神仙墳,以阮秀的名義,雇用工匠修繕那些橫七竪八的破敗神像,他出錢,她出面。阮秀不知為何,但也沒追問什麼,只是點頭答應下來。在經歷過上次的浩劫之後,那次夜幕裡,所有小鎮百姓都能夠聽到神仙墳的爆裂聲響,就跟爆竹崩裂差不多。神像愈發稀少,也更加殘破,陳平安聽從阮秀的建議,這次大規模修繕,原則上是修舊如舊,儘量保持原貌,若是無法保證還原,就只確保重新竪立起來的神像,不會再次倒塌,絕不隨意篡改,所以為此臨時搭建了一座座竹棚,遮風擋雨。

  偶爾陳平安會去騎龍巷兩間鋪子坐一坐,然後就這樣忙忙碌碌的,在大年三十之前,陳平安專程進了一趟落魄山,去找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。

  阮秀得知這個消息後,說是剛好要去盯著神秀山的建府事宜,於是跟陳平安一同進山,然後並未分道揚鑣,而是中途改變主意,說是想去看看陳平安家的竹樓,上次看得潦草了些,想要再瞅瞅。陳平安當然不會拒絕。

  在陳平安和阮秀出現在山腳的時候,青衣小童就站在欄桿上嘖嘖稱奇,「雙峰雄偉對峙,風景絕美壯觀。」

  粉裙女童踮起腳跟,望向遠方,納悶道:「落魄山以南,沒啥山峰啊。」

  青衣小童轉頭瞥了眼她,一臉壞笑道:「你還小嘛。」

  他雙手抱住後腦勺,雙腳扎根不動,身體在欄桿上前後晃悠蕩起了秋千,喃喃道:「這樣的好姑娘,上哪兒找去?分明是天下地上獨一份!老爺你如果不知道珍惜,會遭天譴的。真的,這話我說得對得住良心。」

  粉裙女童深以為然道:「秀秀姑娘,是真的很好。」

  陳平安和阮秀緩緩登山,阮秀說她之前收到了枕頭驛送來的信,之後確實有目盲老道人帶著瘸腿少年和圓臉小姑娘,進入小鎮,到了騎龍巷鋪子找過她,但是師徒三人很快就繼續北上,說是想去大驪京城碰碰運氣。

  陳平安記起那位曾經共患難的老道人,就想到了林守一,以及他修行的《雲上琅琅書》,便跟她問了一些有關五雷正法的事情,只可惜阮秀對這些從來不感興趣,知道的不多,只能說些道聽途說的東西。

  一路閒聊之中,陳平安得知阮師傅在今年收了三位記名弟子,一位長眉少年,姓謝,雖然世代居住於桃葉巷,但是到了他這一輩,家道中落,如果不是進入鐵匠鋪子,就要賣出祖宅,搬往其餘巷弄。他還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弟弟。

  一位不愛說話的年輕男子,最晚成為阮秀她爹的記名弟子。

  在入冬的第一場大雪,就跪在水井旁一天一夜,懇求阮邛的收徒。他紋絲不動,滿身白雪。

  可能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,阮邛答應他進入鋪子鑄劍打鐵。

  在謝姓少年之後,一個來自風雪廟的少女,成為第二名弟子。按照阮秀的說法,那個姑娘在風雪廟中,屬於天資平平,好像犯了大錯,被驅逐出師門,就找到了自立山頭的阮師。

  然後阮邛說她其實心志不定,做什麼事情,下意識都想先找到一條退路。她可以留下來,甚至可以指點她劍術,但是不會收她為徒。

  她在鐵匠鋪子當了很久的雜役,有一天,自己砍掉了握劍之手的一根大拇指。

  她臉色慘白地找到阮邛,說她從今天起,開始左手練劍,重頭再來。

  說起這些,阮秀始終神色平靜,就像是在說老母雞和那窩毛茸茸的雞崽兒。

  陳平安燈下黑,並沒有意識到這點,在他的印象當中,這位姑娘很好,好到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。

  陳平安當時更多是在思考有關「山上」的事情。

  陳平安知道,只要能夠成為修行中人,就沒有誰是簡簡單單的。

  他自己身邊就有林守一。

  於祿,謝靈越,那更是天之驕子。

  但是通過崔東山的隻言片語,以及阮秀的閒聊當中,陳平安大抵上曉得了一件事情,即便是成功上山,做了老百姓眼中的神仙,其實仍然會被分出三六九等,等級森嚴。

  原來修行一事,開頭難,中間難,會一直難到最後的。

  對此,陳平安最近還算有點體會。

  因為在修完墳頭之後,劍胚就開始使壞了。

  更加來勢洶洶,在陳平安竅穴內,簡直就是橫衝直撞,勢如破竹。

  所以在小鎮泥瓶巷這邊,就多出一個經常走路踉蹌的傢伙,像是喝醉酒,或是莫名其妙就蹲在神仙墳那邊咳嗽,要不然就是在祖宅裡閉門不出,在木板床上打滾。

  臨近竹樓,阮秀問道:「大年三十,你也在山上過嗎?」

  陳平安搖頭道:「不會的,肯定要去泥瓶巷那邊過年,那天先上完墳,回到祖宅還要貼春聯、福字、門神,吃過年夜飯,就是守夜,清晨開始放爆竹,而且騎龍巷的兩間鋪子,也一樣需要張貼,有太多事情要做了,到時候肯定會很忙。」

  阮秀問道:「我來幫你?」

  陳平安笑著搖頭,「不用不用,只是聽上去很忙,其實事情很簡單。」

 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聽說要下山去泥瓶巷過年,沒什麼意見。

  陳平安收拾行李的時候,突然問道:「在這棟竹樓貼對聯門神,會不會很難看?」

  青衣小童斬釘截鐵道:「當然難看!紅配綠,簡直就是俗不可耐。老爺,這件事我堅決不答應!」

  粉裙女童也輕輕點頭,認可了青衣小童的看法。

  陳平安無奈道:「我就隨口一說,你們不喜歡就算了。」

  青衣小童試探性道:「最多貼個春字或者倒福。」

  陳平安笑道:「算啦。」

  青衣小童有些心虛,「老爺你沒記我仇吧?如果真想搗鼓得有些年味兒,咱們可以好好商量,比如老爺你只要送我一顆不那麼普通的蛇膽石,我就主動幫忙貼春聯,竹樓上上下下,裡裡外外貼滿都沒問題!」

  陳平安打賞了一顆板栗過去,「我謝謝你啊。」

  下山後,阮秀跟他們分別,去往神秀山。

  不知不覺,就已經是大年三十了。

  一起去過了墳頭,回到泥瓶巷,往門口張貼春聯的時候,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一個說貼歪了,一個說沒歪,讓陳平安有些手忙腳亂。

  吃年夜飯的時候,做了一桌豐盛飯菜的陳平安,不忘給了他們一人一顆普通蛇膽石,青衣小童二話不說就丟進嘴裡,咬得嘎嘣脆,笑成了一朵花兒。

  粉裙女童矜持地低頭吃著,滿臉幸福。

  晚上,桌子底下放著一盆木炭足夠的小火爐,三人都將腿架在火盆邊沿上,而且全都換上了嶄新的衣服。

  桌上擺著一大堆自家鋪子拿來的吃食糕點,陳平安身前放著一本書,竹簡和刻刀。

  他要守夜。

  年復一年,都是如此。只是今年,不太一樣,陳平安不再是一個人。

  粉裙女童嗑著瓜子,青衣小童雙手托著腮幫,望向陳平安,笑問道:「老爺老爺,大過年的,你會不會一高興,就又賞給我一顆蛇膽石?」

  陳平安借著比往年要更加明亮,頭也不抬,「不會。」

  青衣小童沒有懊惱,反而笑得挺開心,又問道道:「老爺,明早放爆竹,讓我來唄?」

  陳平安抬起頭,笑著點頭,「好啊。」

  他轉頭望向粉裙女童,她趕緊放下手裡的瓜子,做了個雙手捂住耳朵的俏皮姿勢。

  陳平安朝她做了個鬼臉後,繼續低頭看書。

  兩個小傢伙相視一笑,然後心有靈犀地一起望向少年頭頂。

  那裡別有一支不起眼的簪子,寫著八個小字,內容跟讀書人有關。

  關於這個,就像春聯到底貼歪了沒有一樣,他們之間私底下是有爭執的,青衣小童覺得跟老爺半點不搭,粉裙女童則覺得不能再合適了。

  過了子時,就是新的一年了。

  青衣小童早早去床上倒頭大睡,粉裙女童在陳平安的勸說下,後來也趴在桌上打瞌睡。

  陳平安就這麼獨自守夜,屋內唯有輕微的書頁翻動聲。

  當天地間出現第一縷朝霞曙光。

  陳平安輕輕起身,去打開屋門,仰頭望向東方。

  突然忍不住輕輕咳嗽一聲,然後陳平安張口一吐,就被他吐出了一抹長約寸餘的雪白虹光。

  原來是一口小小的清亮飛劍。

  它安安靜靜懸停在院子裡。

  鋒芒畢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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im167928 發表於 2019-2-14 06:05 PM

第三卷 金錯刀 第一百八十七章 新年裡的老人們

  這一口飛劍,不再是一顆銀錠的粗俗模樣,除了極其纖小之外,與劍無異,只是它介於虛幻和實質之間,晶瑩剔透,仙氣盎然。

  在朝霞映照之下,小巧精緻的飛劍閃爍出層層光暈,光彩奪目。

  陳平安楞了半天,終於開口說道:「幹嘛,新年了,你是想要跑出來透口氣?怎麼,你們飛劍也講究逢年過節?」

  它劍尖微動,緩緩旋轉。

  陳平安心弦緊綳,隨時準備逃跑。

  它轉動一圈後,劍尖微微翹起,劍柄下墜,像是在認識這個有些陌生的世界。

  屋內傳來青衣小童起床打哈欠的聲響,飛劍嗖一下,自掠陳平安眉心處,速度之快,以至於原地還留著它的殘影,在空中拖拽出一抹纖細如長繩的光彩,遠遠超乎陳平安的想像,根本就是躲無可躲,下一刻,陳平安只覺得眉心一涼,伸手去摸,非但沒有給飛劍刺出一個窟窿,就連半點印痕都沒有。

  掠入身軀,重返竅穴,輕而易舉。

  彷彿一名陸地劍仙在沙場上仗劍開路,如入無人之境。

  陳平安打算回頭問問阮姑娘,世間飛劍是否都是如此玄妙。

  門口那邊,躍躍欲試的青衣小童,懷抱著早就準備好的一大捆竹筒,和睡眼惺忪的粉裙女童一起跨出門檻,他輕輕踹了她一腳,粉裙女童趕緊拍了拍,這可是老爺給她買的新衣裳,然後對他怒目相向,「做什麼?」

  青衣小童站在院子裡,嘆氣道:「你傻不傻,你身為一條火蟒,先天精通火術神通,所以趕緊點火燒爆竹啊?」

  粉裙女童眨了眨眼眸,原來火術神通還能這麼用?

  這一路行來,煮飯煲湯,老爺次次都是自己生火,哪怕是雨夜、風雪夜都是如此,所以她從來沒有想到這一茬。

  陳平安是從來不提,她是根本想不到。青衣小童估計是懶得說。

  在兩個小傢伙的搭檔下,點燃爆竹,聲聲辭舊歲。

  泥瓶巷這邊很快就有別處響起爆竹聲,遙相呼應。

  青衣小童玩得樂此不疲,粉裙女童等到最後一支竹節燒完,就要去屋子拿了掃帚,準備掃地,陳平安笑著接過掃帚,貼著牆壁,將那把掃帚倒竪起來。原來按照龍泉小鎮的習俗,正月初一這天,家家戶戶掃帚倒立,表示今天什麼事情都不會做,就是休息。

  陳平安站在牆邊,看著冷冷清清的隔壁院子,心情複雜。他猶豫了一下,還是去拿來自家多出的一幅春聯和兩個福字,去隔壁貼上。

  青衣小童笑問道:「是老爺很要好的朋友?」

  陳平安輕聲道:「希望不是仇家就好。」

  回去自家院子,陳平安站在門口巷子裡,望向門上那兩張彩繪門神,一文一武,文持玉笏,武持鐵鐧,陳平安覺得怎麼看怎麼奇怪,以往小鎮在年關販賣紙質門神,各色各樣,除了文武門神,還有財神門神在內衆多「神仙」,但是今年小鎮所有門神,一律是這個規制,聽店鋪掌櫃說是衙署那邊訂立的規矩,而且將來小鎮新建的文廟武廟,裡頭供奉的金身老爺,就是紙上繪畫的這兩位。

  陳平安想起楊老頭說過的那句話,感觸越來越深。

  陳平安掃去心頭陰霾,坐在院子裡開始曬太陽,什麼都不去想。

  粉裙女童繼續坐小板凳上嗑瓜子,青衣小童雙手負後,在院子裡兜圈,滿懷雄心壯志,嚷嚷著今年他要勤加修行,一定要讓老爺和傻妞刮目相看,那麼到了年底,他就可以在小鎮橫著走,再也不怕什麼八九境的狗屁劍修。

  說到最後,青衣小童諂媚笑道:「老爺,你只要再給我幾顆好一點的蛇膽石,別說年底,明天我就能打遍小鎮無敵手,到時候老爺你帶著我上街去欺男霸女,做那無法無天的土豪劣紳,見著哪家姑娘漂亮,就拖來泥瓶巷,哇哈哈哈哈,老爺,是不是想一想就開心?!」

  陳平安從粉裙女童那邊抓了一把瓜子,點頭道:「你開心就好。」

  青衣小童的憧憬笑臉,一下子垮下去,長吁短嘆地坐在陳平安身邊,跟粉裙女童一左一右,像是兩尊小門神,只是他覺得今年的新年第一天,沒有開一個好頭,有些晦氣,所以他掏出一顆普通蛇膽石,咯嘣嘎嘣咬著吃起來,只能自己給自己討一個好彩頭。

  就在這個時候,陳平安突然從袖子裡拿出兩隻精美小袋子,是自家騎龍巷壓歲鋪子售賣的年貨之一,遞給他們倆,打趣道:「都拿著,老爺給你們的壓歲錢。」

  青衣小童沒覺得會有什麼驚喜,結果一打開,眼珠子瞪得不能再圓了,竟然是一顆品相極佳的蛇膽石,色彩絢爛如晚霞。

  粉裙女童手上那顆也是極好的蛇膽石。

  青衣小童當時瞧得清清楚楚,除去八九十顆普通石頭,陳平安回到這棟祖宅後,當時包裹裡還剩下十一顆價值連城的蛇膽石,然後一下子就給了他們一人兩顆,這就是沒了四顆,如今又掏出來兩顆,豈不是嘩啦啦一下子半數沒了?

  陳平安你真當自己是廣結善緣的送財童子啊?

  雖然死死攥緊手中蛇膽石,可是青衣小童實在忍不住開口提醒道:「老爺,你這麼送東西,攢不出一份豐厚家底的,以後娶媳婦咋辦?」

  粉裙女童雙手捧著「壓歲錢」,低著頭沉默不語,粉嫩白晰的小臉蛋上,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。

  青衣小童扭扭捏捏,實在是不吐不快,問道:「老爺,你就不怕我吃了這三顆蛇膽石,修為暴漲,結果老爺你這輩子都趕不上我?」

  陳平安反問道:「如果你有個朋友,他過得好,你會不會高興?」

  青衣小童點頭道:「當然高興,我這輩子結交朋友兄弟,都不是嘴上說說的那種。」

  陳平安又問道:「那如果你的朋友,過得比你好很多,你會不會高興?」

  青衣小童有些猶豫。

  陳平安嗑著瓜子,笑道:「我會更高興。」

  青衣小童在這一刻,有些神色恍惚,突然覺得自己混了幾百年的那座江湖,似乎跟陳平安根本就不是一座,是自己的江湖太深?還是陳平安的江湖太淺?

  陳平安說過了之後,就沒多想什麼,本就是隨口一聊而已。

  倒是青衣小童一直悶悶不樂,粉裙女童收了石頭後,也有些沉默。

  陳平安有些後悔,難道這筆壓歲錢送錯了?或者應該晚一點送出手?

  愁啊。

  就在這條泥瓶巷,走了宋集薪稚圭、顧粲和他娘親,卻多出一戶新人家,在年前就主動拿出了一份祖上的房契,跑去交給龍泉縣衙,衙門那邊還想仔細勘驗一番,因為如今小鎮寸土寸金,外邊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擠進來,即便無法購置房舍,都願意在這邊租房住下,所以縣衙戶房就想著一定要慎重,千萬別給奸猾之輩鑽了空子。

  但是很快,從龍泉縣第一任縣令升為龍泉郡首任太守的吳鳶,親自殺到縣衙,全盤接手此事。

  很快泥瓶巷就多出一個名叫曹峻的年輕人,祖輩從此地搬遷出去,如今回鄉打拼。

  曹峻深居簡出,幾乎從不露面,街坊鄰居對此頗為好奇,由於開山建府一事,小鎮當地百姓,多有參與,而且出自縣衙、郡府的一份份條例公示,對於世上確有神仙一事,龍泉百姓已經不得不相信,一開始也猜測容貌俊美、異於凡人的曹峻,會不是仙人之一,只是回頭一想,住在泥瓶巷的神仙?未免太不值錢了些。

  然後今天泥瓶巷來了兩位陌生人。

  一位手纏綠色絲繩的富家翁老者,一位身後橫放長劍的年輕人,一起走向泥瓶巷,從顧粲家宅子那邊走入,所以途徑宋集薪和陳平安兩家的院子,院牆低矮,老人瞥了眼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,笑意有些玩味。

  粉裙女童有些懵懂,沒當回事。青衣小童看似漫不經心,其實在心中祈禱默念,不會又是某個老神仙大妖怪吧?

  年輕劍客笑著伸手打招呼:「陳平安,咱們又見面了。」

  陳平安站起身打開院門,笑問道:「是來我們這邊跟人拜年?」

  年輕劍客搖頭道:「有點事情要處理,不過順便拜拜年也是可以的 。」

  老人笑眯眯出聲道:「聽說是你小子害得我家祖宅,給一頭搬山猿踩踏了屋頂,然後又是你幫著出錢修好的?」

  劍修曹峻的家族長輩?

  陳平安心一緊,道歉道:「老先生,不好意思,這件事確實怪我。」

  老人擺擺手,「我心裡有數,就那麼一棟破宅子,再不修肯定就要自己塌了。道什麼歉,應該是我們曹家感謝你才對。之前曹峻那個傢伙想要搶你東西,對吧?你放心,我這就去教訓他……哈哈,忘了說,新年好新年好。」

  說到最後,和藹可親的老人竟然主動抱拳拱手,微微搖晃,算是拜年禮。

  陳平安趕緊還禮。

  年輕劍客皺了皺眉頭,不動聲色地上前一步,剛好擋在老人和陳平安之間,摟住後者肩膀,笑著走向院門,轉頭對老人說道:「曹老先生,你先回家,我稍後登門拜訪。」

  老人眯眼點頭,對此不以為意,獨自緩緩離去,不知道經過了幾個一百年之後,終於故地重遊。

  院門上的兩尊彩繪門神,在陳平安和年輕劍客跨過門檻後,肉眼凡胎看不出的那一點點靈光,已經煙消雲散。

  年輕劍客進門後,輕聲道:「以後行走江湖,抱拳行禮,記得男子需要左手抱住右手,這叫吉拜,反之則犯忌諱,容易害得對方觸霉頭。」

  陳平安猛然望向年輕劍客,他看似漫不經心道:「這些講究,記在心裡就好。」

  家裡就三條小板凳,粉裙女童就趕緊讓出,年輕劍客沒有著急坐下,笑道:「大年初一登門,空手不像話,就送兩件小玩意兒好了。」

  他伸出手,手心疊放著兩塊無字玉牌,但是玉牌四角,篆刻有大驪宋氏獨有的雲籙花紋,「它們叫太平無事牌,平時可以懸掛腰間,對你們兩個將來在此落腳,算是有點用處。如果出遠門,那麼行走於大驪版圖,會更方便一些。」

  青衣小童有點眼饞,因為他知道這東西的珍貴。

  粉裙女童不明就裡,只是望向陳平安,收不收,得看自家老爺的意思。

 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,還是點頭道:「收下吧。」

  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接過手後,同時向年輕劍客鞠躬致謝。

  年輕劍客送過了見面禮,就馬上告辭離開。

  陳平安不知如何挽留,只好送到院門口。

  在曹家老宅那邊,富家翁站在屋內的水池旁邊,屋頂天井的口子上,坐著一隻紅色狐狸,曹峻翹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,斜眼看著自家老祖,他一聲招呼都懶得打。

  年輕劍客走入後,老人笑問道:「你跟那少年關係不錯?」

  年輕劍客笑道:「以曹老先生的修為和地位,竟然還會對一名陋巷少年出手?」

  曹曦哈哈笑道:「略施薄懲而已,最多不過是一年晦氣纏繞家門,不算什麼,便是祖蔭稍多、陽氣稍旺一些的凡夫俗子,都經受得起。再說了,你不也從中作梗,幫著少年祛除了那點災厄嘛。」

  年輕劍客搖搖頭,不再說話。

  世事就是如此荒誕,同樣是驪珠洞天走出的大人物,謝實性格忠厚,名聲傳遍數個大洲,是公認的宗師風範,能夠在劍修遍地、道家式微的俱蘆洲,脫穎而出,有望成為一位分量十足的天君,哪怕是謝實的敵對修士,都會心存欽佩。反觀曹曦,性格古怪,名聲一直不好,都說此人刻薄寡恩,只是機緣太好,才一路攀升,勢不可擋。

  但偏偏是野路子出身的劍仙曹曦,如今選擇跟大驪站在同一個陣營,謝實卻要做出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情。

  曹峻站起身,微笑道:「我知道你,是墨家的許弱。在中土神洲行走江湖多年,名氣很大,有人間蛟龍的美譽,我覺得寶瓶洲的魏晉,之所以常年廝混江湖,不喜歡待在山上,說不定是學你年輕時候。」

  劍客想起風雪廟那名意氣風發的年輕劍仙,搖頭笑道:「他沒學我。」

  曹曦突然記起一事,跳入乾涸的水池,翻動一塊青石板,裡邊藏有一枚銹跡斑斑的普通銅錢,這位享譽一洲的陸地劍仙,爽朗大笑,收起那枚銅錢入袖,嘖嘖道:「好兆頭,好兆頭。」

  曹曦抬頭望向年輕劍客,「要我看啊,當年那只被打碎的本命瓷,是你們大驪和龍泉的有錯在先,導致出了紕漏,不過當初大驪就做出了補償,對方也接受了,照理來說,這件事情就算結完賬兩清了,如今卻由那個買家往幕後層層遞進,最終搬出了謝實這尊大菩薩來嚇唬人,事情做得不地道,相當不講究。其實很好解決,一鼓作氣打死謝實,有我在,你在,加上聖人阮邛,咱們三個聯手,謝實不但會輸,就是想跑都跑不掉。謝實自己找死,怨不得別人。」

  年輕劍客問道:「就算打死了謝實,可這座破碎下墜的驪珠洞天,給徹底打沒了,我們大驪怎麼辦?」

  曹曦站著說話不腰疼,「打死一個謝實,敲山震虎的效果,太好了,不比打造出一座白玉京遜色。」

  年輕劍客不搭話。

  曹曦繼續蠱惑人心,「你們大驪不是馬上要南下嗎?打死謝實之後,你看看大隋境內的十境和上五境的老王八,到時候還能剩下幾隻?我敢打賭絕對不會超出一隻手。我曹曦如果輸了,多出的老王八,全部交給我來解決,如何?」

  年輕劍客疑惑道:「你跟謝實有深仇大恨?」

  曹曦搖頭道:「沒啊,只是老鄉而已,跟他又不是一輩人,從沒見過面,兩家祖上也沒啥糾葛。我就是看不慣謝實仗著修為欺負大驪而已,太忘本了,好歹是大驪出身,不念著養育之恩也就罷了,還跟大驪對著幹,這種人,我曹曦看不順眼。」

  「放你娘的臭屁!」

  屋頂上的火紅狐狸一語道破天機,譏笑道:「南婆娑洲的醇儒陳氏,是當年中土神洲的分支之一,真正的陳氏本家,跟道家一直不對付,打死一個謝實,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彩禮,別說是把醇儒陳氏嫡系女子嫁給曹峻,就是中土本家再嫁一個女子給他曹曦都無妨。」

  「你這個碎嘴婆姨。」曹曦笑駡一句,抬手揮袖。

  火紅狐狸砰然炸裂,化作齏粉。

  它恢復完整原貌的時間,明顯之前比起被曹峻飛劍分屍,要長很多。

  它掀起一塊瓦片,狠狠丟向曹曦,快若奔雷,然後它掉頭就跑。

  曹曦輕輕接住瓦片,往上一拋,丟回原先位置。

  其實那塊瓦片已經支離破碎。

  名為許弱的墨家豪俠,拒絕了曹曦的建議,「這種事情,不是我可以擅自做主的。」

  曹曦白眼道:「那你們大驪到底誰能做主?」

  許弱笑道:「皇帝陛下,藩王宋長鏡,國師崔瀺,就這三個。」

  曹曦氣憤道:「那倒是來一個啊,你許弱來了光看戲不出手,有啥意思?謝實這趟既然膽敢孤身趕來,肯定有所憑仗,一個萬一,我們三人聯手都會讓他跑掉,到時候給他達成目的,還給他跑回俱蘆洲,到時候我們三個可憐蟲,加上你們大驪宋氏,全部完蛋!」

  許弱點頭道:「會來的。」

  曹曦瞬間沉默下去。

  因為他從來喜歡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,很怕大驪收拾了謝實,再來收拾自己。

  何況大驪宋氏,又不是君子。

  某位真正的君子,一個比他曹曦加上謝實都要厲害的傢伙,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。

  就死在這裡。

  這件事情當然怪不得大驪王朝不仗義,怨不得宋氏皇帝當縮頭烏龜。

  但是曹曦就是覺得太晦氣,不吉利。

  加上來的路上,收到大驪關於驪珠洞天的諜報,其中有提及他的祖宅倒塌修繕一事,就讓曹曦更加心情不快意了。

  如果不是醇儒陳氏開口,他其實根本不願意當這過江龍。

  尤其是曹曦如今仍然沒有推算出來,齊靜春那場必死之局的死結所在,這讓他一走入龍泉郡就渾身不自在。

  所以他希望謝實之死,能夠將其勾引出來,到時候即便是猜想中那個最壞的結果,還有大驪宋氏、聖人阮邛和背後的風雪廟、以及自己身後的醇儒陳氏、中土本家陳氏,一起來分攤風險。

  富貴險中求。

  山下山上都一樣。

  ————

  謝家老宅在桃葉巷,家族子嗣談不上枝繁葉茂,到了這一代,其實已經家道中落,如果不是長眉少年成為阮邛的記名弟子,早就到了需要賣出祖宅維持生計的慘淡地步。

  一個中年漢子開始敲門。

  是一位少女開的門,問道:「你是?」

  漢子正兒八經回答道:「是你祖宗。」

  眉清目秀的少女看似婉約,其實性子潑辣,頓時怒道:「大年初一的,你怎麼開口就駡人呢?信不信我拿掃帚抽你?」

  漢子神色如常,「你去翻翻族譜,找到那部甲戌本,上邊會有個叫謝實的人,就是我。『實』字缺了一點。」

  一炷香之後,謝家上下,全部跪倒在家族祠堂外的地面上。

  謝實不理睬那些戰戰兢兢的家族晚輩,一言不發地推開祠堂大門,進去燒了三炷香。

  然後他沉聲道:「那個眉毛比常人長一點的,可以進來燒香,其餘人都回去,反正老祖宗們見著你們,不用你們燒香,就有一肚子火氣了。」

  祠堂外一位婦人滿臉驚喜,激動得淚流滿面,一把抓住身邊兒子的手臂,一手捂住嘴巴,不讓自己哭出聲。

  長眉少年深呼吸一口氣,在他娘親鬆開手後,站起身,戰戰兢兢跨過祠堂門檻,一步一步走向那個背影。

  ————

  小鎮外邊的驛路上,一輛馬車緩緩而行。

  馬夫是在棋墩山阻攔過某位劍客的劉獄,車廂內坐著一位老夫子模樣的儒雅老者,和一位眉眼天然清冷淩厲的少女。

  國師崔瀺,宮女稚圭。

  或者說是老崔瀺,和王朱?

  ————

  小院裡,青衣小童又開始抱頭哀嚎。

  怎麼這座山下的小鎮這麼煩人啊,才新年第一天,就又來了跑來兩個看不出深淺的厲害角色,用膝蓋屁股想,也知道是那種能夠一拳打死自己的可怕人物。青衣小童以前總覺得自己好歹是見過大風大浪的,如今到了這裡,才知道之前的風浪,簡直都比不過門外泥瓶巷裡一灘小水窪啊。

  他開始由衷佩服陳平安,能活到今天,太不容易了!果然能夠成為他的老爺,不會是簡單人,難怪當初身邊跟著一個那麼凶殘的弟子。

  於是青衣小童淚眼婆娑地抓住陳平安的手,發自肺腑道:「老爺,以後我肯定對你好一點。」

  陳平安一把推開他的腦袋,笑道:「就你最怕事,丟不丟人。」

  青衣小童眼角餘光打量著沒心沒肺的傻妞,覺得自己是挺丟臉的,默默坐回板凳生悶氣。

  粉裙女童確實比他更加心大,捧著那塊細膩溫潤的太平無事牌,愛不釋手。

  當然心最大的,還是他們的老爺陳平安。

  他搬出了一塊塊刻有文字的竹簡,放在兩家院子中間的黃泥矮牆上,算是曬書簡了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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im167928 發表於 2019-2-14 06:36 PM

第三卷 金錯刀 第一百八十八章 大規大矩和雞毛蒜皮

  竹簡們安安靜靜躺在院牆上,跟主人一起曬著初春時分的溫暖陽光。

  然後來了一個不速之客。

  董水井。

  當初不願意跟隨李寶瓶三位同窗,一起遠遊大隋的質樸少年,董水井選擇留在小鎮,而石春嘉,那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,則選擇跟隨家族一起遷去大驪京城。

  留在齊先生學塾的最後五人,就此分道揚鑣,天各一方。

  見到是董水井後,陳平安趕緊讓他進院子坐下,粉裙女童手腳伶俐地搬出了點心吃食,董水井有些拘謹,還有些難為情,像是個犯了錯的蒙童,坐在學塾等待先生的責罰。

  陳平安真沒覺得董水井當時留在小鎮,就是錯的。

  遠遊路上,有次晚上被膽子小的李槐喊去一起拉屎,聽李槐閒聊說起過董水井的身世,都說之所以取名為董水井,是因為他娘親懷著他的時候,挺著大肚子去鐵鎖井那邊挑水,結果一彎腰就把董水井給生了下來,因此淪為學塾同窗們的笑柄,董水井從來不刻意解釋什麼,別人說笑就隨他們去。

  至於董水井和林守一都喜歡李槐姐姐的事情,陳平安更是一清二楚,至於真假,陳平安不太感興趣。

  隔壁宋集薪早早說過,小鎮像他們這麼大的傢伙,福祿街桃葉巷那邊的少爺們,早就有了通房丫鬟,騎龍巷杏花巷那邊的,說不定媒婆都已經幫著物色對象了,再大個一兩歲就當了爹,在小鎮實屬正常。至於泥瓶巷這類最底層窮困的巷子,男人打光棍到三四十歲都有可能。

  董水井簡單聊了一些小鎮新學塾的事情,陳平安就跟著說了些遊學趣事,沒敢說太光怪陸離的事情,怕董水井多想,畢竟人老實,不代表就是缺心眼。

  董水井得知小鎮將來會有自己的驛站,他就跟陳平安討要了大隋山崖書院的寄信地址,少年很高興,說一定要給李寶瓶他們三個寫信。陳平安有些猶豫,他知道驛站寄信一事,寄的是家書信件,更是真金白銀,董水井如今孤苦無依,未必承擔得起,但是陳平安最後還是沒有說什麼,只是把這件事情默默記在心裡。

  董水井開心離去。

  青衣小童嘖嘖道:「這傻大個還算不錯,我還以為是跑來找老爺蹭吃蹭喝的。他要是敢開口……」

  他下意識望向陳平安,把到嘴邊的話咽回肚子,改口道:「那我就好言相勸,一定好好跟他講道理,說做人要將心比心。」

  陳平安笑著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腦袋,「難為你了。」

  正月初二,小鎮風俗是開始拜年走親戚。

  陳平安沒親戚可走,就乾脆帶著兩個小傢伙去往落魄山。

  落魄山位於大郡龍泉的西南方向,附近三座山頭大小不一,只是規模都遠遠比不過落魄山,分別叫跳魚山,扶搖麓和天都峰,各自被大驪以外的仙家勢力買下,為了營造出別具一格的府邸,在去年末的除夕夜之前,仍是熱火朝天,晝夜不息。

  今天陳平安三人路過天都峰的時候,山峰總算安靜了。

  這一年時間裡,各大山頭,一座座府邸宮觀,亭台樓榭,庭院高閣,山巔觀景大坪,懸浮於兩山之間的索道長橋,等等,一處處千奇百怪的豪奢建築,在山林之間拔地而起,讓人嘆為觀止。

  至於陳平安名下落魄山的開山,因為幾乎全是大驪工部的既定開銷,加上他這位山主,並沒有額外的建造需要,所以雖然山大地大,反而顯得比較寂寥,有山神坐鎮的落魄山,尚且如此,那麼寶籙山和彩雲峰、仙草山就更不用提了,死氣沉沉,讓附近山頭負責監工的各家修士,每次眺望鄰居,都覺得好笑。

  有大錢買山,沒小錢開山,這也太荒誕了。

  在陳平安他們臨近自家山頭後,魏檗又神出鬼沒地出現。

  陳平安遞給魏檗一個小袋子,裡頭裝著一顆上等蛇膽石,讓魏檗幫忙送給那條來自棋墩山的凶悍黑蛇。魏檗笑著收下這筆壓歲錢,說一定送到,絕不貪墨。

  一起登山,陳平安問了魏檗關於學塾的事情,魏檗當然比董水井要知道更多內幕,娓娓道來,原來是龍尾溪陳氏開辦的家族學塾,不過對所有人都開放,而且不收取任何費用,便是許多年幼的盧氏刑徒遺民,都可以進入學塾讀書,這就等於一下子挽救了數十條性命,否則那些體魄孱弱的孩子,能否熬過去年的寒冬,還真不好說。

  隨著龍泉郡的蒸蒸日上,還有大量從附近州郡遷移而來的家族,多是不缺錢不缺人的郡望大族,在小鎮和周邊大肆購買宅屋、土地,一擲千金,福祿街、桃葉巷的大宅院,當然是首選,如今就連騎龍巷、杏花巷一帶,許多老宅都紛紛更換了主人。

  短短一年時間,學塾就有了一百多位學子,教書先生俱是聲望卓著的文豪大儒。

  說到這裡,魏檗笑問道:「是不是覺得殺雞焉用宰牛刀?那些平時架子極大的讀書人,為何願意背井離鄉,跑來這裡吃苦頭,而且他們傳道授業的對象,還只是一幫孩子和少年?」

  陳平安點了點頭,問道:「是龍尾溪陳氏花了很多錢?」

  魏檗哈哈大笑,擺手道:「還真不是錢的事情,那些飽讀詩書的先生當中,賢人就有兩個,怎麼可能圖錢。他們啊,是希冀著進入披雲山,因為山上即將出現一個名為林鹿書院的有趣地方。」

  青衣小童在一旁打岔問道:「你之前說住在披雲山,該不會是林鹿書院打雜的吧?」

  「去去去,一邊待著涼快去,我跟你家老爺聊天下大事呢。」

  魏檗做出揮袖驅趕的姿態,然後繼續跟陳平安說道:「其實瞎子都看得出來,大驪所謀甚大,林鹿書院明擺著是要跟大隋山崖書院唱對臺戲的,一旦大驪南下順利,大隋洪氏覆滅亡族,所以越早進入林鹿書院,就越有可能躋身為『從龍之臣』。」

  「沒辦法,讀書人想要施展抱負,經國濟民,你得在廟堂上有一把椅子。否則就全是紙上談兵。當然,擠不進官場,退一步,窮則獨善其身,做好學問也不差,在地方上傳道授業,教化百姓,引導民風,也行,可比起前者,畢竟寂寞了些。」

  「觀湖書院之外,寶瓶洲第二座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名額,必然要落在林鹿書院頭上。」

  魏檗一席話說得雲淡風輕,登山的時候,兩隻大袖搖晃不已,如兩朵白雲飄往山巔。

  看得背著書箱的粉裙女童目不轉睛,她想像著以後自家老爺也會是這般風姿卓然。

  陳平安突然問道:「魏檗,你如今是山神了嗎?」

  魏檗會心笑道:「陳平安,我一直在等你問這個問題。」

  青衣小童撇撇嘴,滿臉不屑。

  山神?

  我還有一個統御大江的水神兄弟呢。

  魏檗抬手指向披雲山那邊,「我如今暫時是披雲山的山神。」

  跟粉裙女童並肩而行的青衣小童,偷偷搖頭晃腦,作妖作怪。

  魏檗補充了一句,「如果沒有意外的話,披雲山很快會破格升為大驪的北岳。」

  陳平安停下腳步,問道:「北岳?不是南岳嗎?」

  魏檗搖頭,「就是北岳。」

  粉裙女童哇了一聲,眼神中流露出滿滿的仰慕,五岳正神,那真是好大的一尊神祇了,何況還是大驪王朝的大岳神靈。

  青衣小童咽了咽口水,潤了潤嗓子後,快步走到魏檗身邊,抬頭微笑道:「魏仙師,走路累不累啊,需不需要坐下來歇息?我幫你老人家揉揉肩膀敲敲腿?」

  魏檗笑眯眯道:「呦呵,怎麼不跟我抬槓啦?」

  青衣小童一臉正氣道:「魏仙師!你是我家老爺的好哥們好兄弟,我跟老爺是一家人,那麼咱倆就是半個朋友,這麼說合適不合適,魏仙師?」

  魏檗伸手擰著這條小水蛇的臉頰,勁道不小,「調皮。」

  青衣小童笑容僵硬,不敢反抗。

  沒法子,如果魏檗沒騙人,那麼如今他和老爺都算是寄人籬下,哪怕陳平安擁有山頭再多,只要還是身處龍泉郡,一樣需要仰人鼻息。作為高高在上的山岳正神,打個噴嚏都能讓轄境內的山峰抖一抖,截留靈氣、挖掘山根等等行徑,信手拈來,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覺。

  魏檗笑問道:「神秀山那邊,動靜很大,哪怕今天還沒有中斷開山事宜,陳平安,你要不要去瞅幾眼,很有意思的。」

  陳平安有些期待,使勁點頭道:「好啊,之前就一直想去看。」

  魏檗吹了一聲口哨,很快山上傳來一陣聲響,動靜越來越大,最終一條腹部生出一根金線的巨大黑蛇,游曳而至,出現在他們視野當中,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有些緊張,蛟龍之屬,同類相殘再正常不過,而且這條黑蛇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嶄露頭角,展現出走江化蛟的資質。

  譜系龐雜的蛟龍之屬遺種,許多修出人身並且躋身七八境、甚至是九境的强悍大妖,甚至連半點化蛟的跡象都沒有。

  青衣小童經常念叨它們修行靠天賦,並非全是自身懶惰的藉口,他最少有一半是對的。

  魏檗將那只袋子拋給黑蛇,「陳平安送你的壓歲錢,不用急著吃進肚子。接下來你載著我們去往神秀山。」

  黑蛇一雙眼眸極為平靜,沒有半點掙扎抗拒,緩緩垂下頭顱,表現出足夠的溫馴善意。

  一行四人站在黑蛇的身軀上,翻過落魄山,從北麓下山,期間黑蛇小心翼翼繞過了山神廟。

  離開棋墩山到達落魄山之後,性情暴戾的黑蛇已經收斂了太多。

  顯而易見,魏檗功莫大焉。

  一路迅猛推進,白衣飄飄的魏檗指著遠處山腳的一群人,笑著解釋道:「那些是精於機關術的墨家子弟,還有幾個擅長堪輿風水的陰陽家術士,都被聘請來到龍泉郡大山之中。這兩幫人經常一起出現,配合得天衣無縫,是開山立派、打造神仙府邸必須用得著的關鍵人物。」

  之後在一處半山腰,他們看到幾頭龐然大物的灰色蛤蟆,肚囊鼓鼓,雪白一片,正在緩緩向山上挪動。

  原來它們是能夠在肚子裡容納數萬斤江河之水的吞江蛤蟆,到了山上,只需要對著開鑿完畢的水池,張開大嘴,水源就會源源不斷地湧入池塘。

  還有一種體型稍小的蟾蜍,被稱呼為開路蟾,肚皮堅韌至極,一路爬行,可以碾壓出一條寬度適宜的平整山路。

  不過魏檗所說那幾頭大驪朝廷豢養的年幼搬山猿,沒能看到。

  然後在黃花峰一帶,陳平安他們遇到了一群道士,正指揮著一尊尊身高兩丈的黃巾力士,開山破土,搬運巨石。

  原來打造洞天福地,幾乎繞不過道家符籙派修士,在他們手中,一張張符紙落地即化為傀儡,靈智稍開,能夠聽從一些最粗淺簡單的指令,聽命行事,不用休息睡覺,直到耗盡靈氣為止,就自動變作一堆符紙灰燼。

  魏檗帶著陳平安去了趟梧桐山,哪怕是在山腳遠遠望去,仍是會讓人覺得蔚為壯觀,因為這條綿延山脈的整個山頭,都被削平了。等到黑蛇載著他們登上那塊塵土飛揚的大坪,聽人介紹,才知道這塊山坪占地得有方圓四五里,將來會成為一座「渡口」,只是山下百姓的渡口,是乘舟泛水,山上修士的渡口,多是泛海,雲海的海。至於「大船」為何物,魏檗故意賣了一個關子。

  過了梧桐山,距離神秀山就不遠了,中間只隔著一座掛在陳平安名下的寶籙山,和一位南澗國修士買下的牛角山,牛角山不高,山勢顯得很敦厚,從山腳到山頂,一棟棟建築依次綿延遞進。

  魏檗跳下黑蛇背脊,讓陳平安都下來,然後吩咐黑蛇留在山腳別亂動。

  山腳牌坊懸掛「包袱齋」三字匾額,金光燦燦。

  魏檗是內裡行家,邊走邊說:「此處既是典當行,又是古玩店,無奇不有,什麼都可以賣,什麼都可以買,只要價格談攏,一手交錢一手交貨。創始人最早是個窮酸野修,只能背著個包袱,裝著一堆破爛各地奔波,倒買倒賣,賺取差價,飛黃騰達之後,就乾脆取了名字叫包袱齋。牛角山是他們一家分鋪,每棟樓出售的古董珍玩,種類都不同。如今樓蓋得差不多了,就是貨物才運來很小一部分,應該是等梧桐山渡口的建成,才好大規模運送。」

  牛角山上上下下,不管是包袱齋的實權管事,還是來此遊歷觀光的散修野修,見到了這位即將成為大驪山岳大神的白衣男子後,畢恭畢敬,客氣得近乎諂媚卑微。所以一路暢通無阻,包袱齋甚至專門走出一位氣態雍容的婦人,親自為他們帶路,講解一棟棟藏寶樓的珍玩。

  陳平安大開眼界,在「一片樓」內,其中擱放有一種特殊的青詞詩文罐,篆刻有出自道家典籍的青詞文章,有七個,高的約莫有半人高,矮的也有一臂長,據說裡頭裝有泉水,全部是從天下百大名泉之中汲取而來,泉水澄澈如玉,流淌如虹,最適宜煮茶待客。

  「人可以一日無穀,不可一日無水,水為食精。所以世人所謂的入鄉隨俗,飲水第一。」

  「我們包袱齋,有專門修士去精準測量各地泉水,用銀制小方斗,和一桿小秤,稱其重量,輕、清、甘甜,三者具備,才能收納儲藏於這些青詞罐,不敢說是瓊漿玉液,但是可以保證靈氣充沛,每一斤泉水,皆絕不流於世俗。」

  婦人雖不姿容絕美,但是嗓音溫柔,宛如泉水叮咚,悅耳動聽。

  在「壯觀樓」內,他們剛剛跨入門檻,就看到一組等人高的畫卷屏風,上邊繪有十二位絕色美人,俱是揀選一洲或是一國之地的絕色美人,出自丹青聖手的筆下,更加出奇的地方,在於那些美人活靈活現,或低頭撫琴,袖如流水,或托腮凝望而來,或持扇撲蝶,嬌憨動人。

  一眼望去,滿屏絕色,各有千秋,美不勝收。

  還有繪有二十節氣的氣候屏風,那幅驚蟄,即是電閃雷鳴的景象,清明時節,則小雨紛紛,中秋時分滿月懸空,光輝素潔。

  種種奇思妙想,讓旁觀者忍不住拍案叫絕。

  因為有魏檗在,婦人破例帶著陳平安他們參觀了私家靈圃,當時還有懷揣著奇花異草的農家修士,正在田間勞作。培植靈圃一事,除了能夠販賣名貴花草樹木之外,還能夠留住山水氣運,同時可以賞心悅目,所以歷來被仙家勢力所青睞。

  看過了這些匪夷所思的畫面,陳平安才知道什麼叫真正有錢。

  跟那位一直沒有自報家門的婦人感謝告辭,下山走出牌坊樓,魏檗先讓陳平安轉頭望向牛角山,伸手在他眼前打了個響指,笑道:「再看看,有什麼不同。」

  陳平安凝神望去,發現整座牛角山籠罩在一層青灰色的霧氣當中,時不時有一絲絲雪白電光飛掠而過。

  魏檗解釋道:「這就是所謂的護山大陣,牛角山的這座陣法,出自陣圖當中著名的《氣蒸雲夢澤》,原本是一位儒家聖人的山水畫,後來被人不斷推演完善,最終變成了一幅陣圖,除了起到庇護山頭、抵禦攻勢的作用,還兼具了擺放風水石的功效,抵擋邪穢煞氣,將濁氣轉為清氣。」

  陳平安感嘆道:「真厲害。」

  魏檗笑道:「是不是一下子覺得自己太窮了?」

  陳平安搖頭道:「沒覺得窮,但是會覺得不富裕。」

  魏檗開懷大笑,一行人重新躍上黑蛇背脊,繼續去往神秀山。

  魏檗告訴陳平安,山上交易,真金白銀不是沒有,但基本上只是一個數目而已。因為除非雙方都擁有珍稀罕見的方寸物、咫尺物,否則太麻煩,這件法寶八十萬兩黃金,咋辦?折算成白銀,注定更加誇張。所以山上的大宗買賣,會有專門的「錢幣」。

  他們很快就近距離看到了那座神秀山。

  神秀山太高了。

  若非還有一座披雲山,就屬這座高山最為挺拔俊美,足以力壓群山。

  陳平安問道:「阮姑娘在山上嗎?」

  魏檗搖頭道:「不在。」

  神秀山有一面陡峭山壁,在雲海滔滔的遮掩之中,刻有四個大字,「天開神秀」。

  除非御風飛行,哪怕是練氣士抬頭仰視,恐怕都無法窺見真容。

  因為阮師當初訂立下的規矩,在龍泉郡轄境內,任何修行之人,不得擅自御風掠空。使得大驪周邊的練氣士憑空多出很多麻煩,說是怨聲載道,都不為過。

  當初寶瓶洲之外的遙遠北方,浩浩蕩蕩的劍修南下,路過當時的小鎮上空,仍是降低了高度,以示善意。

  除了對鑄劍師阮邛的表示認可,更多是尊重這座浩然天下的兩個字,規矩。

  這無形中為阮邛增加了一層威勢,那撥去往倒懸山的劍修之中,陸地劍仙可不止一位,尚且如此,所以阮邛在大驪王朝的地位,水漲船高,一些本來就嗓門不大的異議,徹底消失。

  在這座天下,一旦修成了山上神仙,當然可以十分逍遙,可以不遵守許多世俗禮儀。

  但是別忘了還有儒教三大學宮,七十二座書院,以及九座巍峨雄鎮樓的存在。

  山海妖魔劍仙,九座雄鎮樓,無不可鎮之物。

  阮邛個人訂立的規矩,哪怕他是風雪廟出身,並非儒教門生,但只要契合更大的規矩,符合儒家的大道宗旨,那麼儒家的統治力,反過來就會饋贈阮邛,最終幫助阮邛的小規矩,形成一種無言的威懾,雙方相輔相成,最終相得益彰。

  這就是當初禮聖親自訂立的天地大規矩。

  看不見摸不著,但是卻無處不在。

  魏檗沒有登山,而是讓黑蛇原路折返,盤腿而坐,感慨道:「就像這裡,任何一個王朝的版圖上,山頭林立,一座座仙家府邸,一個個幫派宗門,在山為山長,在水為龍王。有的君王,將其視為王朝屏藩,有的皇帝,心中認為是聽宣不聽調的割據勢力,是一位位異姓王,土皇帝,尾大不掉,只是礙於山上勢大,不得不虛與委蛇。但是歸根結底,山上山下,能夠大致保持一個相安無事,還是歸功於那位禮聖的造化之功。」

  陳平安坐在魏檗身旁,輕聲道:「這些離我太遠了。」

  魏檗笑了笑,「說遠很遠,說近很近。」

  陳平安回望神秀山,喃喃道:「這樣啊。」

  ————

  泥瓶巷,一位青衣少女站在陳平安祖宅外邊,看著院門緊閉的場景,她打量了幾眼春聯和門神,就打算轉身回家。

  然後有三位婦人快步走來,身邊還拖拽著兩個十來歲的孩子,她們瞧見了少女後,笑道:「秀秀姑娘也來了啊。」

  阮秀置若罔聞,沒有理睬,其實她心底有些厭煩。

  市井婦人們不以為意,她們雖然不知道少女的爹,鐵匠鋪的那個阮師傅,到底是何方神聖,但是大致曉得阮師傅的了不得,好些神神秘秘的小道消息,什麼縣令老爺都跟那漢子平起平坐的,反正她們不是不信,但只肯信一半。

  只不過很多次去騎龍巷那兩間鋪子,跟少女打交道多了,就從一開始的惴惴不安,變成了心安理得,沒覺得她如何小姐脾氣,就是沒啥笑臉罷了。

  阮秀很想跟往常一樣,忍住不說話,可今天如何都忍不住了,望向她們,冷聲道:「你們去鋪子白買東西就算了,我可以不告訴陳平安,幫你們算在我自己的賬上,可你們怎麼還來陳平安家裡鬧?」

  「哎呦,我的秀秀姑娘唉,你是不曉得我們跟小平安的關係,我們幾個婦道人家,年輕的時候跟他娘親關係可好啦,所以小平安爹娘走了之後,不說其它,光是兩場葬禮,我們誰不是有錢出錢,有力出力?後來小平安孤零零一個人,如果不是我們這些好心的街坊鄰居幫襯著,那麼點大的孩子,早就餓死了,哪裡有今天大富大貴的光景呦……」

  「就是就是,小平安見著我,還得喊一聲二嬸哩,當年在我家蹭飯,我可是大魚大肉捨不得自己吃,捨不得自己娃兒吃,都要夾到小平安碗裡去的,這份恩情,是不值錢,可如今小平安發達了,不但有了兩間那麼大鋪子,聽說連山頭都有好幾座,總不能過河拆橋吧?就不念著咱們這些嬸啊姨啊的好吧?那得多沒良心才做得出來……」

  「秀秀姑娘,我們知道你是大戶人家,咱們對你也是客客氣氣的,你不能否認吧?但是秀秀姑娘你真是不知道咱們窮苦人家的難處,娃兒要上學塾,龍窯那邊又不景氣,咱們苦啊,再說了咱們又不是跟小平安要幾千幾萬兩銀子,這不新年了,給娃兒們向小平安這個當哥哥的,討要幾十兩銀子的壓歲錢,秀秀姑娘,你摸著良心說,這不過分吧?」

  阮秀臉色冷淡,直接撂下一句,「我覺得很過分。」

  嘰嘰喳喳的小巷子,氣氛頓時無比尷尬。

  一位婦人一拍大腿,「秀秀姑娘,話可不能這麼說啊,小平安上次離開小鎮後,秀秀姑娘是托人給咱們送了些謝禮,我們也不昧著良心說話,對,是多少收了些東西物件,可那些玩意兒換不了銅錢啊,貧苦人家過日子,沒錢買米,揭不開鍋,怎麼活啊,我們這些大人也就算了,可孩子還這麼小,秀秀姑娘,你瞅瞅,我兒子這骼膊細的,一點不比小平安當年好啊,你怎麼忍心?」

  阮秀板著臉點頭道:「我忍心的。」

  婦人們一個個呆若木雞。

  一位婦人回過神,輕聲道:「咱們不跟她聊,就找陳平安,他要是好意思摳摳就戳他的脊梁骨,看他還要不要名聲了。」

  其餘兩位婦人點點頭,這個法子肯定可行,一人眉飛色舞,壓低嗓音笑道:「陳平安最怕別人說他爹娘的不好了,這個最管用。」

  「滾!」

  阮秀伸出一根手指,指向泥瓶巷一端,面無表情道:「要不然我就打死你們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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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卷 金錯刀 第一百八十九章 猛字樓外說劍之二三事

  阮秀身後傳來一個蒼老嗓音,「打死她們做什麼,不嫌髒手啊?」

  婦人們原本第一次見著發火的秀秀姑娘,有些驚嚇,當她們看到那個老人露面之後,便鬆了口氣,畢竟是個小鎮百姓都熟悉的面孔,多少年過去了,家家戶戶無論貴賤,可都需要跟老人打交道,或者說跟老人所在的楊家藥鋪子打交道,畢竟就算是閻王爺要收人,要先問過楊家鋪子的郎中們答應不答應,可就是收錢狠了些,讓人不喜。

  阮秀轉頭看了眼老人,不說話。

  楊老頭大口大口抽著旱煙,看著那些個長舌婦,心腸歹毒算不上,可要說良善之輩,那真是八竿子打不著,陳平安年幼落難,沒了雙親,差點活不下去那會兒,出手幫忙的街坊鄰裡確實不少,畢竟陳平安的爹娘為人厚道,人心都是肉長的,比如顧粲的娘親,還有如今已經去世的幾位老人,就都經常拉著孩子去自家吃飯,飯菜不好,天寒地凍就送些舊衣衫,縫縫補補的,可好歹能幫著實實在在續命。

  只是世事有嚼頭的地方,就在於此,真心幫了大忙的,事後都沒想著收取回報,看到少年出息了,只是由衷有些高興,願意跟自家晚輩念叨幾句好人有好報,說看吧,老天爺是開眼的,這不那對年輕夫婦的兒子,如今所有福報就都落在兒子身上了。

  連帶著他們對生活都有了些盼頭和希望,想著自家以後也能這般好運氣。

  反而是當初沒怎麼出錢出力的,估計還沒少說風涼話,在泥瓶巷少年發跡之後,那真是拼了命地獅子大開口,個個把自己當做了救苦救難的菩薩,比如眼前三人,就經常去騎龍巷白拿白吃,還拖家帶口一起去,少女阮秀忍著,不願意陳平安被人說閒話,又不願意鋪子生意在賬面上做差了,就只好拿出自己的家底銀子,來填上窟窿,數目不算太大,差不多一年下來,得有四五百兩銀子。

  可這筆錢,擱在泥瓶巷杏花巷這種窮苦地方,一年到頭都摸不著幾粒碎銀的市井底層,真不小了。

  楊老頭望向其中一名沒有帶子女來的婦人,開口道:「去跟你那個在縣衙當差的漢子說一聲,再讓他跟背後的人說一句,人在做天在看,噁心人的事情,要適可而止,小心以後生兒子沒屁眼,真成了禍事,誰都兜不住。」

  那個婦人有些心虛,「楊老頭,你在說啥呢?我怎麼聽不懂。」

  「聽不懂拉倒。」

  老人吐出一口霧濛濛的煙圈,「那我就說句你們都聽得懂的,以後去鋪子抓藥,收錢一律加倍,遇上個要死人的大病,楊家鋪子郎中直接不上你們三家的大門,直接準備棺材好了。」

  婦人們頓時愕然。

  楊老頭瞥了眼一個眉眼清秀、根骨硬朗的孩子,怯生生站在他娘親身旁,搖頭嘆息道:「可惜了,給你娘的一百兩銀子,硬生生斷了長生路。以後無法在西邊大山裡立足,離了家鄉顛沛流離的時候,多想想我今天說的這句話。」

  老人徑直離去,「秀秀姑娘,接下來如果她們還不滾,那就真可以打死她們了,合情合理合規矩,誰都挑不出毛病。打死之後,不用收屍,只需要記得丟出去泥瓶巷,髒手之後,去龍鬚河洗洗就是了。」

  阮秀先前對楊老頭的觀感不錯,只是談不上多好,總覺得雲遮霧繞看不真切,所以還有些忌憚,但是現在好感驟增,笑道:「下次我跟陳平安一起去鋪子拜年。」

  楊老頭嗯了一聲,點點頭,沒拒絕。老人走在巷弄裡,經過一棟棟老舊宅院,多是如曹氏祖宅這般破敗不堪已經無主的,可最後如曹家枯木逢春的宅子,到底是少,很多子嗣凋零、香火斷絕,一個家說沒就沒了。

  老人一想到李二家那個潑辣媳婦,再回頭看看這樣通情達理的小姑娘,老人心情就有些複雜,好壞參半。

  這個小鎮,恐怕也就那位缺心眼的愚昧婦人,有本事也有膽子跟老人滿嘴噴糞了,關鍵是老人還駡不過她。

  老人有次實在是被婦人堵著門駡慘了,實在忍不住,讓李二好好管管自己媳婦的那張破嘴,結果李二憋了半天,回答了一些讓楊老頭愈發火冒三丈的混帳話:師父你要是真氣不過,揍我一頓好了,記得別打臉,要不然回到家給媳婦瞧見,她又得來駡你。

  如果不是看在李二家丫頭的份上,楊老頭真想一巴掌把那婦人拍成肉泥。

  巷子裡三位婦人不敢再待下去,乘興而來敗興而歸,出了巷子還起了內訌,各自怪罪對方起來,駡駡咧咧,推推搡搡。

  那個被楊老頭單獨拎出來說的孩子,在娘親跟人撒潑謾駡的時候,始終臉色沉靜,孩子轉頭望向狹窄深深的巷弄,只覺得心裡頭空落落的,說不上來原因,像是失去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,比如婦人燒菜少了鹽,樵夫上山丟了柴刀。

  阮秀在婦人們灰溜溜離開後,發現陳平安家的兩尊彩繪門神,不知為何失去了那一點真靈。

  這很奇怪,哪怕是集市上販賣兜售的普通紙張門神,只要所繪門神並未消逝於光陰長河,金身猶在,香火猶存,那麼就都會蘊含著一點靈氣,只是這點靈氣很快就會被風吹雨打散去,抵禦不了太多的邪風煞氣,所以每逢新年就需要更換嶄新門神,不單單是新春嘉慶平添喜氣這麼簡單。

  但是阮秀眼中這兩幅門神繪畫的文武聖賢,是大驪王朝袁、曹兩大柱國姓氏的締造者,如今在大驪更是門庭興旺、香火鼎盛,照理來說不該才貼上就真靈消逝,阮秀皺著眉頭走上前,伸出手掌在粗劣彩紙上輕輕抹過,紙上很快就金光流淌,正氣凜然,不過肉眼凡胎無法看見罷了。

  青衣少女這才心滿意足地離開,至於隔壁宋集薪家院子的門神光景如何,她根本看也沒看一眼。

  她一路散步到劉羨陽家的巷子,吹了一聲口哨,很快就有一條土狗歡快竄出,在少女身邊圍繞打轉,她笑著丟下一顆香氣彌漫的火紅色丹丸,老狗很快吃下肚子,跟在馬尾辮少女身後,腳步輕巧無聲無息,輕輕搖晃尾巴。

 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。

  若說是人比人氣死人,可如果有練氣士看到這一幕,那就是比一條狗,都能氣死人。

  沒能見著想見的人,阮秀原本有些失落的心情,此刻開始重新高興起來。

  看吧,他要自己照顧的,不管是那籠雞崽兒還是這條狗,她都照顧得很好呀。

  青衣少女走在青色的石板路上,一頭青鬢絲青絕扎出的馬尾辮,天高地遠,風景這邊獨好。

  ————

  送陳平安回到落魄山後,魏檗又消失,只是沒有返回那座披雲山,而是直接到了落魄山的山頂,視線中,是一座氣勢雄偉的山神廟,廣場宏大,用一種形如白玉質如精鐵的奢侈奇石鋪就,廟內金身已塑,只是尚未正式接納百姓香火。

  魏檗大袖流水,瀟灑前行,一位風塵僕僕的大驪工部員外郎,聞訊後趕緊過來問好,魏檗看著那位滿臉倦容、十指凍瘡的大驪清流官員,魏檗便一邊散步,一邊與官員和顔悅色地交流工程進展,內心難免感慨,大驪宋氏能夠從一個盧氏王朝的附屬小國,一步步崛起稱霸北方,絕對不是只靠虛無縹緲的運勢。

  員外郎沒有走入山神廟,只是留在了門檻外,魏檗獨自跨過門檻後,官員就立即快步離去,繼續去親自盯著建造事宜,大小事務,事必躬親。

  大驪官場,兩袖清風,逍遙快活似神仙,這是形容清貴超然的禮部官員。

  大塊吃肉,快刀殺人,鐵騎破陣開疆拓土,這是說兵部武人。

  吃土吃灰喝西北風,這是說工部官員。

  但是身為一名實權在握的員外郎,並且出身豪閥世族,如此兢兢業業,仍是其餘王朝難以想像的場景。

  魏檗輕輕揮袖,關上大門,山神祠廟內有一股良材美木的沁人清香。

  大殿供奉的落魄山山神,那顆項上頭顱為純金打造,頗為古怪。

  一位儒衫模樣的男子現出金身,從塑像中飄蕩而出,脖頸之上,一張臉龐顯現出淡金之色,只是不如塑像那麼突兀醒目。

  山神為宋煜章。

  正是前任龍泉窯務督造官,在小鎮生活了二十餘年,泥瓶巷少年宋集薪,曾經被誤認為是他的私生子,那座懸掛「風生水起」匾額的廊橋,就是宋煜章親自督造。最後宋煜章離開此地,返京赴任,又在重回龍泉小鎮期間,被那位大驪娘娘派人擰斷了脖子,私藏了頭顱裝入匣中。殺人滅口,卸磨殺驢,不外如此。

  宋煜章知曉太多大驪宋氏的醜聞內幕了,他其實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必死無疑,甚至當初在返京途中,這位當得起骨鯁二字的大驪文官,就做好了暴斃途中的準備,忠心耿耿,慷慨赴死,亦是不過如此。

  所以當時被大驪娘娘派遣殺人滅口的王毅甫,那位盧氏亡國大將,才會發自肺腑地說出那句蓋棺定論。

  原來讀書人也有大好頭顱。

  宋煜章作為落魄山山神,對眼前這位未來的北岳正神作揖行禮,「小神拜見大神。」

  魏檗啞然失笑,挪步側身,擺手道:「宋先生無需這樣。」

  宋煜章跟著轉移拜禮方向,「規矩如此,不可例外。」

  魏檗只得完完全全受了這一禮,無奈道:「你們讀書人,夠傻的,生前死後都一樣。」

  宋煜章直起身,坦然一笑。

  魏檗笑問道:「禮部和欽天監的人,有沒有跟你說過擔任山神的注意事項?」

  宋煜章自嘲道:「他們不敢多說什麼,封神典禮完成之後,便早早下山離去了,沒把我當做山神,倒是把我當做了一尊瘟神。還是有勞北岳正神為小神解惑。」

  魏檗點了點頭,讓宋煜章站在自己身旁,使勁一揮袖,大殿內山水霧氣升騰而起,四處彌漫。

  地面上,很快就出現了一座落魄山轄境的地界全貌,山水不分家,雖然一位山神,統轄根本只是山頭,但是發源於山上的溪澗或是山腳路過的河流,山神都擁有程度不一的管轄權,世間江水正神,尤其是品秩更低的河伯河婆,往往不如大山正神吃香,前者往往需要向後者主動拉攏關係,根源就在這裡。

  魏檗指著地上那座落魄山的山巔祠廟,「醜話說在前頭,我們山水神靈,其實沒太大意思,就是躺在功勞簿上享福,吃香火,不用修力不用修心,一點點積攢陰德就行了,幫著朝廷維持一地山水氣數,相較上個十年,轄境內天災人禍是多了還是少了,人口數目有無增減起伏,是不是冒出頭幾個舉人進士,有無修士搬遷扎根於此,出現過某種祥瑞徵兆的話,自然更好,這就是神靈的功德,當官的政績。」

  宋煜章是官員出身,魏檗以官場事說神靈事,宋煜章很快就恍然大悟,很好理解。

  魏檗笑道:「總之一切功過得失,都清清楚楚記錄在朝廷官府的賬面上,一目了然。別以為當了山神,就只需要跟我打交道,事實上,你真正需要理會的對象,還是大驪朝廷。龍泉郡總計三座山神廟,我占據披雲山的山岳大殿,你在落魄山,還有一座建在北邊地帶,這在別的地方,很少見,屬粥少僧多,以後你會很頭疼,因為需要爭奪善男善女的信徒香火,當然,你跟我爭不著……」

  宋煜章玩笑道:「我哪裡敢,這叫以下犯上。以前活著,還可以告訴自己怕個屁,大不了辭官不做了,最大的大不了,不過就是一死,如今可不行,想死都難嘍。」

  說到這裡,宋煜章又再次作揖告罪,言語中帶著笑意,「山岳大神多次大駕蒞臨落魄山,小神都沒好意思露面,實在惶恐,應該是小神主動去披雲山拜訪才對。」

  好歹是一位在小鎮扎根這麼多年的底層官員,而且喜歡親力親為,常年待在那三十餘座龍窯裡,宋煜章身上的官氣早就給磨光了,別說是插科打諢,就是葷話都知道不少。

  魏檗無奈道:「好嘛,宋先生立即就從一個官場融入另一個官場了,悟性很高。」

  宋煜章笑問道:「北邊那位?」

  一山不容二虎,佛還要爭一炷香呢,更何況是他們這些依靠香火存活的山水神靈。

  其中的彎彎曲曲,蠅營狗苟,絲毫不比世俗官場遜色。

  魏檗想了想,輕聲道:「不是善茬,生前是戰功彪炳的大驪武將出身,脾氣很臭,不過人家跟文昌閣武聖廟裡的兩位,聽說關係很好。」

  宋煜章打趣道:「這麼當官可不行,不拜正神拜旁門,進錯了廟,燒香燒錯了,是會吃苦頭的。」

  魏檗爽朗大笑,伸出大拇指,「這話說得讓我解氣啊。」

  魏檗伸出手指輕輕提起,山水霧氣當中的落魄山越來越高,最後露出某處一幅纖毫畢現的畫面。

  在溪澗水面上,有人拉直一根繩子,兩端繫在兩棵樹上,一隻小瓶子在打開塞子後,掛在繩子上頭。

  岸邊一棵樹下,有一位粉裙女童時不時就會輕輕跳起,搖晃一下繩索,河面上的瓶子就隨之晃蕩起來。

  魏檗解釋道:「這是一隻品相尚可的繞梁瓶,它們可以收納世間諸多美妙聲音,這裡這只瓶子,需要有人在旁輕輕搖晃繩子,幫著小瓶子更能吸納水聲,若非如此,消耗時間多很多,才能填滿聲音。」

  宋煜章問道:「是山主陳平安的瓶子?」

  魏檗點頭道:「是的。你對陳平安印象如何?」

  宋煜章毫不猶豫道:「因為宋集薪……因為殿下的關係,我對陳平安的成長一清二楚,所以印象很好,能夠在落魄山成為山神,我覺得很不錯。」

  魏檗突然轉頭盯著這尊下轄山神,第一次將宋煜章稱呼為宋大人,然後笑眯眯說道:「你別告訴我,沒有想到一種情況,大驪是需要你監視著陳平安,說不定某天就又要你做出違背良心的齷齪事情。」

  宋煜章灑然笑道:「當然有所猜測,我大驪為此付出那麼多心血,為了建造出那座廊橋,死了多少位大驪皇族子弟,想必你已經知道,所以如今陳平安否極泰來,鴻運當頭,我大驪怎麼可能全然不防備著意外?」

  我大驪!

  生前以此為榮,死後仍是不改。大概這就叫死不悔改?

  魏檗沉默良久,將那些霧氣收攏回大袖之中,如倦鳥歸林,竟然能夠讓宋煜章感受到它們的歡快氣息。

  魏檗笑了笑:「那我知道了。」

  魏檗就此身形消逝。

  宋煜章獨自留在了山神廟內,嘆息一聲,自己難道真的是不適合當官,處處坎坷,生前死後皆如此。

  魏檗這位白衣神仙帶著少年陳平安巡游四方,言下之意,誰不清楚?

  宋煜章當然知道,北邊那位山神廟裡頭的塑像,一樣清楚,所有買下山頭的仙家勢力,哪個不是活成了人精,更是心知肚明。

  魏檗故意帶著少年行走於各大山頭,無疑是在直白無誤地彰顯一個事實。

  陳平安是我魏檗罩著的,你們這些外地佬,不管是什麼來頭,只要想在我的地盤上討一碗飯吃,就得掂量掂量一尊新北岳正神的分量。因為他魏檗不是什麼普通的山岳大神,未來極有可能是觀湖書院以北,寶瓶洲的半壁江山,力量、地盤、權勢最大的一位北岳正神。沒有之一!

  ————

  才大年初三,就有人開始出門遊歷山水。

  小鎮西面的群山之中,一位儒衫年輕人帶著一位書童模樣的少年,各自手持一根竹杖,一起涉水越嶺,走向那座落魄山。

  書生背著一箱書。

  書童少年面容絕美,不輸美人,毫無瑕疵。

  他所跟隨的男子,是小鎮本地人氏,如今在龍尾郡陳氏開辦的學塾當中,擔任助教,名聲很小,遠遠不如那些享譽四方的大儒文豪,故而還擔不起先生夫子的稱呼,但是學塾孩子們卻最喜歡他,喜歡聽他講述那些精彩紛呈的奇人異事,比如那些狐魅喜歡書生的旖旎動人故事。少年更是如此,不惜死纏爛打,才讓他答應做自己的先生。

  少年天生萬事好奇,獨自一人住在小鎮那棟袁氏祖宅裡,此時問道:「先生,道家聖人有言,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無涯。以有涯隨無涯,殆矣。這可如何是好?」

  儒衫男子在想著事情,一時間沒有答覆。

  少年早已熟悉先生的神遊萬里,繼續自顧自問道:「那位聖人又言,人生天地間,若白駒之過隙,忽然而已。分明是佐證前者,如何是好啊?」

  男子終於回過神,微笑道:「所以要修行啊,每跨過一個門檻,就能夠長壽十年百年,就能夠看更多的書。」

  少年還是覺得沒有完全解惑,「可咱們儒家雖然也推崇修行,讀書更多是為了入世,為了讓這個世道更好,從來不似道家那般,只追求個人的出世和證道,這又如何是好啊?」

  「不精不誠,不能動人。」

  男子笑著說了八個字,站在原地,眺望四周景象,山清水秀,然後又說了八個字,「腳踏實地,自然而然。」

  少年聽到「自然而然」四個字,就自然而然想到了在東寶瓶洲無比興盛的道家,他嘆了口氣,「我在一本書上看到,說亂世,道家下山入世救人。佛家閉門敲木魚。治世,道家上山自修清淨,佛家開門收銀子。先生,聽上去道家真的不錯唉,佛家和尚就不怎麼樣了,難怪他們在咱們洲不吃香,佛法不興。」

  男子搖頭笑道:「這只是某些讀書人的憤懣偏激之言,不是全然沒有半點道理,只是道理說得少了,以偏概全,反而不美,不如不說。三教能夠立教,當然各有各的厲害之處,而且三教的道統,都很複雜,開枝散葉很多,脈絡駁雜,所以當你想要認清楚三教宗旨的話,一定要追本溯源,才可以評價一二,否則略知皮毛就信口開河,見著了一個或者幾個壞道士壞和尚,就一棍子打死所有,這樣很不好。」

  儒衫男人望向遠處一座大山的山頂,「三教有辯論,會有三人各自闡述立教根本,三方道理之深遠幽微,旁人無法想像,所以最為凶險。」

  少年疑惑不解,「先生,三個人各自說話,怎麼就凶險了?」

  男人從高處收回視線,平視望向遠方,微笑道:「既然是辯論,你除了知道自己教義之長短,還需要瞭解別人之優劣,才可以成功說服對方二人,認可自己的道理。如此一來,就會有人在鑽研別家學問的時候,或幡然醒悟,或當頭棒喝,辯論還沒開始,就乾脆已經改換門庭,走上一條別家道路了。」

  容貌精緻的少年一知半解,迷迷糊糊。

  男人笑道:「先別想這麼多,向前走著。」

  少年使勁點頭。

  他叫崔賜,名字是他自己取的,家住小鎮袁家祖宅,卻不是袁家人。

  走在前頭的儒衫書生,正是李希聖,除了手持便於行走山路的竹杖,腰間還懸掛著兩塊木片合在一起的桃符,古樸素雅。

  掛在他腰間,再合適不過。

  崔賜忍不住又問了個問題,「先生,我們進山到底是為啥?」

  李希聖回答道:「因為我覺得有件事情,有些人做得很不對。既然是錯,就不能一錯再錯了。我需要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。」

  崔賜笑容燦爛道:「先生總是對的!」

  李希聖搖頭道:「書上那些經久流傳的寶貴道理,不管是哪一教哪一家的,都不可落在空處。」

  少年猶豫不決。

  李希聖調侃道:「今天你還可以問最後一個問題。」

  少年雀躍道:「我在另一本文人筆札上看到,天底下有九座雄鎮樓,為何最後一座,名字的字數不一樣?」

  李希聖想了想,「你是說那座名為『鎮白澤』的雄鎮樓?因為白澤是一個……傢伙的名字啊,如果名叫鎮白樓、鎮澤樓,多不合適。」

  少年撓心撓肺,苦著臉,想要再問一個問題,又不敢問。

  李希聖忍俊不禁道:「再問便是了,今天天氣很好,山水秀美,可以多問幾個。」

  少年歡天喜地,在先生身邊蹦蹦跳跳,「雄鎮樓鎮壓的那個白澤,跟練氣士幾乎人手一冊的白澤圖,有關係嗎?」

  李希聖點頭道:「有的,就是同一個名字。」

  少年嘖嘖道:「老爺,這其中一定有很多學問吧?」

  李希聖不露聲色地抬起頭,向一個方位歉意一笑,然後對少年叮囑道:「儒家聖賢告誡我們為長者諱,不僅僅是對待文廟裡的那些聖人們,對於三教百家的聖賢,一樣適用。所以將來你獨自行走於山川湖澤,不要胡亂直接喊出他的名諱。」

  少年納悶道:「白澤?」

  李希聖笑著打了一下他的腦袋,「你說呢?!」

  少年哈哈大笑,不以為意。

  兩人繼續跋山涉水,去往那座落魄山。

  東寶瓶洲的西海之濱,有貂裘男子立於崖畔,心思微動,轉頭向東面望去,他皺了皺眉頭。

  他身邊站著一位頭戴帷幕的宮裝婦人,正是那位在棧道風雪夜跌落山崖的狐魅。

  她小心翼翼問道:「是有寶瓶洲某位聖人對老爺出言不遜?需不需要奴婢去教訓敲打一下?」

  男人收回視線,淡然道:「只是大驪一位六境練氣士。好一個『天下未亂瓶先換』。」

  婦人瞠目結舌,乖乖閉上嘴巴,在心中趕緊告誡自己少說為妙。

  ————

  魏檗在竹樓找到陳平安,他當時正在空地上,在夕陽下練習劍爐立樁。

 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,則比老爺還老爺地坐在竹椅上吃著碎嘴吃食。

  魏檗來到陳平安身邊站著,沒有出聲打攪,直到陳平安收起劍爐樁,魏檗才轉身讓粉裙女童幫忙搬來兩張竹椅,說是要跟她家先生說點正經事。

  不等粉裙女童出手,青衣小童就已經狗腿地一手一張椅子,飛奔而來,放下竹椅後,不忘彎腰撅屁股,用袖子使勁擦拭椅面。

  他回到粉裙女童那裡站著,發現到她的嫌棄眼神,青衣小童理直氣壯道:「你懂什麼,這叫大丈夫能屈能伸!」

  魏檗和陳平安並排坐在小竹椅上,率先開口道:「別怪我當時偷看竹樓發生的景象,你當時跟那塊劍胚的意氣之爭,形勢險峻遠遠超乎你的想像,很容易就輕則走火入魔,重則當場斃命。」

  陳平安點了點頭,順勢解開了這個小心結。

  魏檗緩緩道:「劍修有兩事,練劍與煉劍,練的是劍術劍法,練習之練,煉的是佩劍本身和本命飛劍,是鍛煉之煉。」

  魏檗簡明扼要地一番開宗明義之後,略作停頓,可見他對於今天言論的重視程度,「因為你那塊劍胚,我看不出品秩的深淺,不好妄下斷言,但是一些共通的道理,我可以簡單說說,比如磨礪一把實物飛劍,或是錘煉和溫養一口本命飛劍,需要消耗的天材地寶,不計其數。所以我帶你走了一趟各個山頭,是要你明白一件事,山上修行,是要吃掉金山銀山的,山底下的有錢人,富甲一方,財富可以形容為幾輩子都花不完,但是在山上,沒誰擁有這輩子花不完的錢,可能……三教老祖才能例外?」

  後邊的粉裙女童正襟危坐,竪耳聆聽。

  跟身為一條火蟒的她是沒半點關係,可跟她家老爺有莫大關係啊,她怎麼可以不用心聽講,萬一老爺聽漏了,她事後就可以幫著補上。

  青衣小童聽得百無聊賴,直翻白眼。

  陳平安當然很認真聽魏檗說這些,如果魏檗今天不說,他很快就會下山去找阮秀問了。

  魏檗雙手籠在袖中,這一點跟少年崔瀺有點相似,緩緩道:「有沒有成為劍修的資質,是練氣士的第一道門檻,成為了劍修,有沒有錢修煉飛劍,是第二道門檻,而且這道門檻一點都不低矮。一把劍的堅韌程度,取決於劍身的密度,所以需要鑄劍師的千錘百煉,再就是劍的鋒銳程度,需要不斷砥礪,這就是那片斬龍台山崖,為何如此值錢的原因,以至於聖人阮邛一人都不敢獨占,必須拉攏風雪廟和真武山一起瓜分,才可以防止他人覬覦。」

  陳平安心中感慨,原來一方聖人也有無奈之事。

  魏檗隨手指向身後,極遠處的一座山頭,那裡就存在一片巨大的斬龍台,「只要是神兵利器,對於磨石的要求就會極高,這也是斬龍台為何價值連城的原因,有價無市,奇貨可居,因為只要留在手裡,怎麼都是賺的。除非萬不得已,急需救命錢,才會有人願意脫手。這要是在包袱齋,放出消息說有一塊手掌大小的斬龍台要賣,我估計整個牛角山都是人頭攢動的場景。」

  說到這裡,魏檗伸出手指點了點少年,「陳平安啊陳平安,你那些當大白菜隨手送人的蛇膽石,為何值錢,在於世間是藥三分毒,尋常丹藥再靈,品相再高,都會對自身氣府造成一定影響,極難根除,一開始能夠壓制、積攢在體內某些僻遠的氣府內,可是隨著練氣士的修為越高,那點積垢就會越明顯,在內視神通之下,那點瑕疵就會顯得越來越大,是會妨礙到大道的,十境練氣士就可以被世俗稱為聖人,但是他們為何一個個龜縮不動?是喜歡當老王八?當然不是,而是他們在一點一滴地艱難祛除污漬。」

  青衣小童有些擔驚受怕,一下子坐直腰桿,紋絲不動,再不敢吊兒郎當地四處張望。

  粉裙女童就有些愧疚,其實她一直想著第三顆上等蛇膽石,是自己幫著老爺保存而已,她不會吃掉的。

  魏檗正色道:「我接下來要跟你說一些秘事,就連我想要知道那些,都是付出不小代價的,陳平安,希望你不要隨便說出去。」

  陳平安點頭道:「你放心,如今除了阮姑娘和李大哥,我在小鎮已經沒什麼好聊天的人了。」

  魏檗這才繼續說道:「倒懸山,聽說過嗎?」

  陳平安臉色一變,不說話,也不點頭不搖頭。

  魏檗以為是那個斗笠漢子說過,並不奇怪,「倒懸山,出自道祖座下三位弟子之一的天大手筆,可以說是世間最大的一座山字印,以磅礡道法加持,堅不可摧。此地是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的交界處,是第一座雄關險隘……也有可能是最後一座。」

  陳平安問道:「為何是最後一座?」

  魏檗苦笑道:「一旦洪水決堤,後邊怎麼攔?」

  魏檗仰起頭,背靠椅背,唏噓道:「所以不光是盛産劍修的北俱蘆洲,就是上次掠過寶瓶洲的那些仙人,在你們小鎮還降低御劍高度,短暫露過面的,其餘天下劍修,這次都被徵召去往了倒懸山,要穿過倒懸山,去一個名為劍氣長城的地方,抵禦另外一座天下的妖族入侵。」

  「每逢妖族作亂,掀起戰事,都會應召前往倒懸山,過山入城,在那堵高牆之上,於生死之間砥礪劍道。」

  「劍氣長城,那裡彙聚著天底下最著名的劍仙,數量最多的劍仙,做著天底下最危險的壯舉,但是你知道那邊最缺什麼嗎?」

  魏檗轉頭望向陳平安。

  陳平安當然只能搖頭。

  魏檗給出答案,「缺劍!」

  「因為那裡戰事太頻繁,且太慘烈,許多被外界劍修攜帶過去的絕世神兵,有資格躋身一洲法器前列的名劍,劍身斷的斷,劍意碎的碎,劍主隕落,死傷無數。所以那邊土生土長的劍修,擁有一把好劍,很難很難。」

  「加上妖族之中也有數量可觀的劍修,喜歡收集搜刮名劍殘骸,一來二去,劍氣長城抵禦妖族的劍修,就需要大量的劍,甚至需要不斷通過倒懸山跟外界買劍和求劍。倒懸山外扎堆的商賈,坐地起價,待價而沽,無數人因此而暴富。」

  陳平安欲言又止。

  魏檗彷彿知道陳平安的想法,譏笑道:「你以為所有人都是你啊?爛好人一個,隨手送寶貝?送完了擔心人家拿著重不重,要不要你幫忙提著?」

  青衣小童臉色尷尬,捏了捏鼻子,覺得自己是不是應該良心發現,以後對陳平安真的好一些?

  陳平安默不作聲。

  「陳平安,我這些混帳話,你別放在心上啊,說實話,我其實很佩服你的。」

  魏檗有些歉意,長長呼出一口氣,像是積攢在肚子裡太長,不吐不快,然後眼神轉為淩厲,冷笑道:「那座天下的大妖之中,僅就我如今所知道的消息,就有三位成名已久的絕世劍仙,戰力之高,殺力之大,無法想像。如今這麼多年過去,數量是多了還是少了,就不知道嘍。」

  魏檗一拍腦袋,「差點忘說了,至於妖族為何孜孜不倦地攻打劍氣長城,很簡單,生活環境實在太過惡劣,靈氣稀薄,不利於修行,它們肉身强橫,精於廝殺,一座天地就像一座龐大的養蠱場,强者占據絕大多數的山頭地界、修行資源和衆多子嗣。而我們這座浩然天下,就是一塊大肥肉,不在嘴邊,但是看得到,自己碗裡殘羹冷炙,別人碗裡大魚大肉,如何能夠不垂涎三尺?」

  魏檗臉色逐漸恢復平靜,「其實要說對錯,一個為了自身生存和擴張,以及為了讓子子孫孫活得更滋潤。一個為了守衛家門,誓死捍衛邊境。如果換成一個身處旁觀位置的第三者,看待此事,可能就沒有那麼强烈的善惡之分。這些內幕,我也是進入披雲山後,答應成為山岳正神,算是跟大驪宋氏結成一樁很大的盟約,才能夠知道這些。接下來的一些事情,你可以只當天書和故事來聽,不用太在意。」

  「據說之前有場慘絕人寰的大戰,十數位大妖聯袂來到劍氣長城下,跟人族巔峰修士,有過一場商議,希望換取倒懸山附近一塊東寶瓶洲大小的土地,作為停戰條件。只是我們當然不會答應,得寸進尺,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。」

  「那場大戰之後,出現了一場賭戰,十三對十三。其實就在前不久,幾年前的事情。妖族和劍氣長城,各自派遣出十三位,七勝六負。妖族若是贏了,就可以一兵不發,占據那座劍氣長城,若是我們勝出,就可以獲得妖族天下的所有劍器!」

  說到這裡,魏檗情不自禁地站起身,「打!我們為何不敢打這十三場架!」

  「知道嗎?!」

  魏檗意氣風發地伸出手指,指向南方,「僅是雙方陣營的出戰次序一事,我們浩然天下就絞盡腦汁,號稱陰陽家半壁江山的中土陸氏,有一位老祖為此,付出了巨大的代價,才大致推算出妖族高手的出戰順序!」

  「這一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巔峰大戰,雙方排除掉各自前三的最强大高手,以免一個個打得忘乎所以,把兩座天地的邊界打穿,打得兩座天地都絮亂不穩,得不償失。這樣一來,這場公平對決就沒了任何意義。」

  但是劍氣長城這邊,先前七場,除去第一場,已經贏了六場,穩操勝券的大好形勢下,第八場,輸了。而且那名女子劍仙,成為第一位被妖族陣斬於沙場上的人物。之後就是兵敗如山倒,一直輸到了第十二場,而那一場,劍氣長城這邊認為是會必勝的,因為那名大劍仙,公認戰力卓絕,身經百戰,從無敗績!」

  「可是他還是輸了,成為第二位戰死的劍修。」

  「在那之後,我們浩然天下都有些絕望了,因為所有人都覺得必敗無疑。不是劍氣長城最後一位出戰的劍修不夠强大,恰恰相反,他很强大,强大到讓人覺得無敵,但是妖族最後一位,

  是那座天下萬年以來,公認殺力前三的强者,只是它剛剛走出生死關,之前閉關千年,所以不在那排除在外的前三甲之列,如此一來,陰陽家陸氏高人拼了性命,千算萬算,都沒能算到這一點。顯而易見,妖族注定付出了不小的代價,來遮蔽這樁天機。」

  「那尊大妖,是劍修!十三境巔峰的劍修!」

  「在歷史上,妖族無數次攻城之戰,它多次第一個殺上城頭,最後一個退出城頭。」

  後邊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,已經聽得臉色雪白。

  就連心志堅定遠超常人的陳平安,都雙拳緊握,重重放在膝蓋上,汗流浹背而不自知。

  魏檗毫無徵兆地放聲大笑,大踏步前行,袖子劇烈翻搖,他一手指向遙遠的南方,轉過頭,一手握拳抬起,「但是我們贏了。」

  「宰掉那劍修大妖的男人,所有人都叫他阿良!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從哪裡來,他要到哪裡去。只知道他在劍氣長城,殺了最多的妖族!」

  魏檗暢意極致,狠狠搖晃手臂,對著天地高聲道:「他就叫阿良!」

  陳平安緩緩轉頭,望向那棟被某個傢伙親自取名為猛字樓的小竹樓。

  倔强少年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。

  記得第一次見面。

  有個戴斗笠的中年漢子,牽著毛驢挎著刀,笑著對少年自我介紹。

  我叫阿良,善良的良。

  我是一名劍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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im167928 發表於 2019-2-14 10:21 PM

第三卷 金錯刀 第一百九十章 我是一名劍客

  魏檗又點到即止地聊了一些,就不願泄露更多,字畫有留白,說話聊天是一樣的。

  一襲白衣御風淩空,在雲海山風之中飄然而行。

  魏檗離開落魄山後,放緩速度,隨手拈起一團團雲氣,捏雪球似的,不斷加大重量,最後雙手抱在一起,狠狠擠壓,最後魏檗手心多出一顆鵝卵石大小的白球,他在空中找到小鎮龍鬚河的源頭之一,對著山中溪澗輕輕一拋,白球墜入其中,很快就有一尾青魚將其吞入腹中,然後順流向下,出山,青牛背,石拱橋,鐵匠鋪子,再從龍鬚河和鐵符江交界處的瀑布,隨著迅猛水流一起跌下。

  河水滔滔,光陰流逝,四下無人的鐵符江畔,那棵主幹橫出水面的老柳樹上,名為楊花的鐵符江水神正坐在楊柳樹上,閉目凝神,覆甲遮掩容顔的女子江神,突然睜開眼眸,伸手一招,一尾活蹦亂跳的青魚被她抓取到手中,她以一根手指到刀刃,剖開青魚腹部,然後發現了那顆靈氣充沛的白球,她拇指輕柔一抹,先將那條「寄信」的青魚腹部重新縫合,從她手心滑入江水,青魚入水之後,歡快異常,一身魚鱗似乎多出些神潤光澤。

  楊花低頭凝視著手心白球,其中夾雜有絲絲縷縷的雲根氣息,珍貴異常,對於任何江河正神,這都是大補之物,山水神靈眼中,也有自己的山珍海味,水精雲根等,皆由虛無縹緲的山水氣數凝聚成實質,去蕪存菁,這就像斬龍台之於神兵利器,蛇膽石之於蛟龍之屬的孽種遺種,意義非凡。

  楊花抬起頭望去,雲霧之中,隱隱約約,有一位白衣男子站在群山之巔,一側耳朵垂掛著一隻金色圓環。

  她之前就在這裡,親眼見過此人與大驪守門人之一的墨家豪俠許弱,一同騎乘著那條道行平平的黑蛇,沿著江水逆行,去往大山之中。但是楊花沒有想到,這個魏檗竟然會一躍成為大驪北岳正神,品秩遠遠在她之上。

  楊花不知為何魏檗要向自己表現出善意,地位不穩,所以需要拉攏人心?

  楊花冷笑不已,攥緊拳頭,毫不猶豫地將手心白球捏爆,靈氣全部流淌進入她體內,髮絲飛揚,腳下的江水起浪,似乎在為主人的修為遞增而感到喜悅。

  魏檗收回遠眺鐵符江的視線,返回他的老巢披雲山。

  御風路過各座山頭,腳下偶有練氣士朗聲問好,魏檗以往都笑著會應答,今天卻沒有這個心情。

  他只是來到一道懸掛於兩座山峰之巔的鐵鎖索橋,尚未完工,寬度足夠兩輛馬車通行,山峽罡風再大,也只會微微搖晃索橋,風有多大,索橋隨之晃動的幅度大小,負責建造橋梁的墨家練氣士匠人、機關師,都會有一個硬性要求,絕不會偷工減料。鋪設橋面的青烏木,極為堅韌,下五境的劍修傾力一擊,最多在橋面刺出一個孔洞,鐵鎖更是上品精鐵鑄就。

  畢竟在山下,百年老字號店鋪,就是一塊金字招牌,而在長生漫漫的山上,五百年以上,才敢談老字號。

  當這位白衣山神行走在烏黑色橋梁上,對比鮮明,愈發讓人生出「巍巍乎高哉」的感慨。

  魏檗停下腳步,一手扶住橋欄,仰頭望去。

  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夠躋身為大驪北岳正神,最少有一半緣故,是因為那個戴斗笠佩竹刀的漢子。

  因為大驪發現自己是在跟那人相逢之後,才莫名其妙地打破禁制,從處境凄涼的土地爺重返棋墩山的山神。

  是那一記竹刀的功勞,魏檗自己都是事後很久才明白。隨著時間的推移,魏檗逐漸領略到了自己這副金身的不同尋常。

  一隻碗碟,能裝得下一缸水?當然不行。哪怕他曾經是神水國的北岳正神,本就是一位能夠容納不少香火的上等神祇,只是後來被下棋仙人以無上神通禁錮而已,但是要想接納一個大驪北岳地界的全部香火和靈氣,魏檗剛剛離開棋墩山那會兒,自己都覺得不可能,太不自量力了,不好說蚍蜉撼樹,但絕對是稚童掄錘打鐵,遲早會損傷筋骨、壞了元氣根本。

  但是如今,魏檗對於三十餘座山頭的統轄駕馭,簡直就是信手拈來。

  所以魏檗願意對陳平安給予自己最大的善意,願意帶著他行走山水,類似在少年身上貼上大驪北岳的簽文。

  一是陳平安不討人厭,二是為了報恩阿良,三是阿良有可能重返人間。

  第三點原因,最大。

  魏檗很怕阿良萬一真的回到這座天下,一旦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妥當,那麼棋墩山一記竹刀能夠讓自己境界千萬里攀升,恐怕披雲山下一記竹刀,就要將自己打回原形了。如果是在棋墩山的魏檗,可以沒那麼在意,可是如今的魏檗,做不到了。

  因為那個在大驪長春宮修行的少女。

  魏檗轉頭北望,望向遙遠的大驪北方,眯起眼眸,小聲呢喃道:「一定要過得好啊,這輩子莫要再喜歡讀書人了,讀書人最負痴心人。」

  ————

  落魄山上的竹樓外,聽說過了遠在天邊的故事,青衣小童就想著吃顆普通的蛇膽石,用來壓壓驚。

  青衣小童一邊嚼著蛇膽石,聯想到之前陳平安轉頭望向竹樓的凄凄模樣,忍不住嘖嘖道:「沒想到我們老爺還會落淚,真是性情中人啊,只是聽一個事不關己的故事就如此動容,相信老爺以後混江湖,一定會很精彩。路見不平就一聲吼啊,救了小娘子她就以身相許啊,老爺搖身一變成了浪裡小白條啊……」

  青衣小童已經將陳平安的江湖,想像的無比香艶旖旎,越想越開心,一想到陳平安這麼强而無趣的傢伙,某天被江湖女俠主動投懷送抱的場景,真是有趣極了。

  粉裙女童還沉浸在先前是震撼當中,她神色複雜,內心惴惴不安,對青衣小童輕聲問道:「你說那座天下的妖族如此殘忍暴虐,為何我們在浩然天下這邊,還能夠與山上神仙相安無事?練氣士為什麼不乾脆把我們趕盡殺絕?」

  青衣小童想了想,隨口回答道:「大概是覺得咱們就是路邊的一坨狗屎,踩了嫌棄髒鞋子吧。」

  粉裙女童將信將疑,她又想不出能夠說服自己的獨到見解,只好暫時將這份憂慮和不安放在心中。

  魏檗已經離去,陳平安沒有急著起身返回竹樓,獨自安靜坐在小竹椅上,初春的山風依舊凜冽,吹拂得少年鬢角髮絲肆意飛揚。

  魏檗走之前笑言,「傳言阿良在找一把劍,一把配得上他實力的劍。」

  陳平安清清楚楚記得初次見面於鐵符江邊,有人一手持斗笠,一手輕拍竹刀柄,很有吹牛皮嫌疑地說了一句,「暫時找不到配得上我的劍,用來羞辱天下用刀之人。」

  魏檗又說,「有人說他是十三境巔峰的劍修,當時與大妖一戰,所用之劍,算不得最好,只是他用慣了,一直不捨得換。粉碎之後,他自然就需要換一把,更好的劍!」

  「試想一下,若是能夠找到一把讓阿良都覺得趁手的兵器,甚至是找到某把劍,能夠幫助主人提升一個境界的戰力,一個就夠了,就只需要增長一個境界。那麼他就是十四境巔峰的戰力!作為一名劍修,到時候說不定面對那三教祖師爺,道祖佛祖,至聖先師,也可一戰!」

  「無法想像,找到了那把劍之後,那個時候的阿良,會是怎樣的阿良?」

  魏檗說完最後這句話,就走了,充滿了期待和仰慕,如小山包仰視一座巍峨大岳。

  走入過文聖老爺的那幅山水畫卷,陳平安劈出過那一劍。

  陳平安現在才知道,阿良捨棄了什麼。

  那天雨夜跟阿良一起走下山頭。

  「你拿走了我一樣以為是囊中之物的東西。」

  「你要是以後沒本事在那裡刻下兩三個字,看我不削你。」

  陳平安當時沒有想明白,這些被斗笠漢子雲淡風輕說出口的話語,意味著什麼。因為阿良說得無比輕巧,所以少年完全不知道真正的分量。

  少年當時根本不知道那把劍,到底有多好。

  根本不知道阿良,當時到底有多强。

  如果在離別之前,被陳平安早早知道這些,那他在阿良走前,一定會先去問那位劍靈化身的神仙姐姐,問她可以不可以,換一位主人,那個男人叫阿良,是一名劍客,人很好。

  阿良不說,少年不知道。

  阿良走了,少年才知道。

  這樣的阿良。

  多傻啊。

  他憑什麼駡自己是爛好人?

  陳平安怔怔出神很長時間,才站起身,走向竹樓,青衣小童小聲問道:「老爺,你沒事吧?被魏檗說的故事給嚇到啦?真不用怕那些,什麼倒懸山劍氣長城,什麼阿良啊大妖劍仙啊,跟咱們離著一百一千個十萬八千里呢,天塌下都不怕,儒家聖人們可不是嘴皮子厲害而已,打架本事也不差的。再說了,那個名字稀奇古怪的劍客,再厲害跟咱們沒半顆銅錢的關係嘛,這種人,一定是三頭六臂的,凶神惡煞,見神殺神,見仙斬仙,哪怕有機會跟這種人見面,我也不要見,太可怕了,估計隨便打個噴嚏,就能一口罡風吹得我形銷骨立吧……」

  陳平安拍了拍絮絮叨叨青衣小童的腦袋,笑道:「我沒事。」

  他來到二樓,握住那柄槐木劍,走到檐下廊道,向著天幕穹頂高高舉起,在心中說了兩句話。

  「我是一名劍客。」

  「就這麼說定了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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im167928 發表於 2019-2-16 08:28 PM

第三卷 金錯刀 第一百九十一章 做買賣也是修行

  陳平安雖然長生橋已斷,暫時肯定無法修行,但是江湖上多的是劍客,更有號稱劍術通神的大宗師,就是對上搬山倒海的練氣士,一樣可以掰掰手腕。

  世間的純粹武夫,最瀟灑飄逸的,永遠是劍客。實力身份、容貌氣度都相當的兩名武道高手,一個用拳頭,一個用長劍,總歸是後者更討喜。

  用拳頭,要麼拳拳到肉,打得對手皮開肉綻,甚至是直接一拳打得別人頭顱爆裂、肚腸開花,哪裡比得上用劍?

  由來萬夫勇,挾此生雄風。笑盡一杯酒,殺人都市中。

  劍術已成君把去,有蛟龍處斬蛟龍。

  瀟灑不瀟灑?風流不風流?當然!

  就連陳平安這般無趣古板的人,聽到崔東山在大崖大水之畔吟誦此詩,都忍不住心神往之。

  之前陳平安練拳,好歹還有一部撼山譜,哪怕寧姑娘看不上,總歸給陳平安指明了一條習武道路。

  那麼練劍,也該有劍經之類的東西,要不然陳平安覺得就自己這點天賦悟性,估計練到天荒地老,都沒練出花頭來。

  這讓陳平安有些發愁。

  竹樓外,有人遠遠走來,手持竹杖,腰懸桃符,他高聲喊道:「陳平安。」

  在二樓發愁的陳平安轉頭望去,大聲回復:「李大哥,你怎麼來了?」

  陳平安一路飛奔下樓。

  李希聖帶著算是半個弟子的少年崔賜,特意登上落魄山尋訪山主陳平安。

  李希聖摘下腰間桃符,開門見山道:「我有可能要離開小鎮,所以趕緊過來,送你一樣東西,省得到時候匆匆忙忙,話都說不清楚。」

  陳平安沒有伸手去接,倒不是擔心眼前男子包藏禍心,而是習慣了無功不受祿,實在是沒有白拿東西的臉皮。

  李希聖說道:「我弟弟李寶箴,你知道吧?」

  陳平安點了點頭。

  李希聖說道:「朱鹿在枕頭驛試圖行凶一事,是他暗中指使,他當然是錯的,我知道的時候,已經來不及阻攔。李寶箴從小就不是願意認錯的人,但是沒辦法,他是寶瓶二哥,我是他大哥,一家人就是一家人,既然他做錯了事情又不願意悔改,就只好我來代為彌補。」

  李希聖看到依舊沉默的黝黑少年,笑道:「你放心,就事論事,這塊桃符,只跟刺殺一事有關,之後我離開小鎮,你要自己小心李寶箴,如果是你穩穩占據上風,陳平安,我懇請你能夠給他一次活命的機會,給他洗心革面的機會,一次,就一次。」

  「當然,若是勢均力敵、你死我亡的險峻形勢,你不用手下留情,萬事以自保為上。」

  陳平安仔細思考片刻,緩緩道:「好的!」

  李希聖遞出桃符,笑容溫暖,「既然如此,就安心收下。小東西而已,不值一提。」

  「李大哥,你不用送我東西,而且你放心,我答應你的事情,就一定會做到。」

  陳平安擺擺手,笑道:「能讓李大哥趕這麼遠的路,專程來送的東西,肯定很珍貴。而且……」

  說到這裡陳平安就不再多說什麼。

  事實上,阿良曾經提過一嘴,說驪珠洞天真正的大機緣,還留在福祿街和桃葉巷。

  直覺告訴陳平安,可能跟李希聖的這塊桃符有關。

  李希聖見到少年異常堅持,猶豫了一下,「能否單獨聊?」

  ————

  龍泉由縣升郡之後,原本龍泉縣這個沾著龍氣的特殊縣名,就修改為了相對普通的槐黃縣,郡府設置在大山以北地帶,縣衙依舊位於小鎮之上,縣令是一位姓袁的年輕官員,不同於親力親為的前任父母官吳鳶,袁縣令極少露面,但奇怪的是吳鳶吳郡守在升官之前,許多停滯不前的諸多事宜,例如選址為老瓷山和神仙墳的文武兩廟建造,已經有條不紊地展開,所以許多人都覺得吳鳶這只綉花枕頭的跳級升官,很沒道理。

  新任窯務督造官,是一位與曹縣令歲數相對的年輕人,姓曹,同樣是一個上柱國姓氏,比如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袁縣令,曹督造更加願意拋頭露面,不但主動登門拜訪福祿街桃葉巷的富貴門庭,龍尾郡陳氏創辦的學塾,也經常能夠看到此人的身影,尤其是學塾助教李希聖的授課,曹督造只要一得閒就會去旁聽,脫下官服,換上儒衫,堂而皇之坐在學堂最後,跟一大堆蒙童稚子同處一室,從不覺得丟人現眼。

  槐黃縣的東邊驛路,最靠近縣城小鎮的驛站,名為槐宅驛站,規模不大,但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,五匹驛馬俱是乙等戰馬,這對於其它郡縣的小驛站而言,簡直就是做夢都別想。

  今天槐宅驛站來了一撥撥貴客,清晨時分,郡守吳鳶就從西邊郡府移駕而來,只帶了兩名心腹的文武秘書郎,然後是袁縣令乘車趕到,見著了等候在驛路旁邊的上官吳鳶,竟是連打個招呼都不樂意,徑直走入驛站,要了一壺茶水,坐在那邊自飲自酌。

  之後是曹督造獨自策馬而來,滿身酒氣,搖搖晃晃翻身下馬,打著酒嗝,牽馬而行,多半是昨夜酗酒、今早又借酒醒酒了。見到吳鳶後,趕緊此地無銀三百兩地使勁拍了拍衣衫,驅散酒味兒,牽馬走到郡守大人身前,笑呵呵作揖行禮,「下官曹茂拜見郡守大人。」

  吳鳶升了高官,卻沒有任何春風得意的姿態,彬彬有禮道:「曹督造是禮部衙門的直轄官,見到本官其實不用行拜禮。」

  窯務督造官曹茂一臉笑意,面如冠玉,身材修長,不愧是風姿瀟灑的「曹家玉樹」,言談舉止讓人如沐春風,「這怎麼行,官帽子小的見著帽子大的,就得恭敬些,再說了,吳大人以後若是成了袁家的乘龍快婿,那就是一遇風雲變化龍,在官場上更加勢如破竹,我可不敢有半點怠慢。」

  曹茂姿態擺放得很低,但是言談無忌,這些話說得很不合官場規矩,對於吳鳶這位管著一個大郡的封疆大吏,其實也沒有太多尊敬。

  這並不奇怪,曹茂作為曹家寄予厚望的長房嫡子,對於吳鳶這位袁氏女婿,有足夠的理由喜歡不起來。

  京城袁曹兩大上柱國姓氏,本是關係莫逆的姻親世交,近百年以來卻變得水火不容,幫著兩個家族光耀門楣的各自祖輩,曾是一輩子並肩作戰的堅定盟友,更是大驪崛起的關鍵砥柱,加上曹沆、袁瀣兩位上柱國是同鄉人氏,所以被史書譽為「沆瀣一氣、文武雙璧」,大驪鄉野市井之間,至今還有諸多傳奇事跡,廣為流傳。

  如今龍泉郡轄內所有門神,一律統一規制,懸掛那對文武門神,其實就是袁曹兩家祖輩曹沆、袁瀣的畫像。

  至於兩家各自讓嫡系子弟來此為官,是否有山上高人指點,或是心存接納某些祖蔭的念頭,就不得而知了。畢竟那棵老槐樹已經倒塌,枝幹盡毀,槐葉散盡,這座袁曹兩姓的「龍興之地」,還能不能剩下點祖宗槐蔭,真不好說。

  很快又有數人聯袂而至,全是上了歲數的老者。

  有手持拐杖的趙家老嫗,她的孫子趙繇,作為齊靜春的書童,在小鎮變故之前,就已經乘坐牛車,遠離家鄉。

  還有神意內斂的李家老祖宗,在驪珠洞天的禁制消散後,老人成功躋身十境,為家族掙得兩個恩蔭官身,但是嫡長孫李希聖拒絕,李寶箴則選擇接受,在大驪京城順勢躋身清流官員之列。

  剩下一個名額就只好「餘著」,反正可以留給有出息的李氏後人。

  還有住在桃葉巷街角一棟宅子的矮小老人,慈眉善目,當初陳平安幫著發送家書,老人還想請少年去家裡喝水,只是出身於泥瓶巷的泥腿子沒敢答應而已。

  其餘幾位老者,同樣是小鎮四姓十族的家主,手握數目不等的龍窯、大量良田和尋常山頭,是真正的小鎮土財主。

  一位頭頂高冠的儒衫老人,輕輕掀起車簾子,走下馬車,老人眯眼環顧四周,頓時就讓所有人感到一股撲面而來的窒息威勢。

  人的名樹的影。

  這位老人,擁有無數個蘊含著巨大力量的頭銜,文聖首徒,齊靜春的大師兄,大驪國師,儒家聖人,與白帝城城主於彩雲間手談的圍棋國手……

  東寶瓶洲是天下九大洲中最小的一個,但是國師崔瀺的出現,幫助這個小洲吸引了很多幕後大人物的視線。

  崔瀺下車站定後,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作揖行禮。

  等到衆人緩緩起身抬頭,才驚訝發現位高權重的老人身後,跟著走出了一位宮女裝束的美麗少女,這讓一些知情人措手不及。

  崔瀺語氣淡然道:「所有人都回去。」

  沒有任何人膽敢提出異議,甚至不敢流露出絲毫的憤懣。

  崔瀺雙指摩挲著腰間一枚玉佩,走向槐宅驛站,少女臉色漠然地緊隨其後。

  崔瀺在一張桌子旁坐下,讓驛站拿三壇酒來,驛丞跟手下捧著酒罎往這邊走的時候,一個個口乾舌燥。

  崔瀺揮揮手,不讓那些人在旁伺候,自己揭開了酒封,同時手掌下按,示意肅立於桌旁的少女坐下便是,笑道:「不用太過拘謹,這趟出行,我只是給你保駕護航而已,你才是這座小天地的主人。」

  崔瀺提起大白碗,喝了口滋味平平的鄉野劣酒,對此不以為意,當年叛出師門,一人一劍行走天地四方,什麼苦頭沒吃過,崔瀺一直自認吃得住苦,也享得了福,所以才能活到今天。

  崔瀺望向侷促不安的少女,笑問道:「稚圭,你跟欽天監說的那些內容,記錄在案,每個字我都仔細看過了,那麼還有沒有你沒有說過的小故事?雞毛蒜皮的都行,比如謝實曹曦兩人在年少時代,他們身邊有沒有差不多有趣的同齡人?又比如有誰遭殃了卻大難不死,有誰從小就特別孤立?」

  原來少女是大驪皇子宋集薪的婢女,稚圭,本名王朱,真身古怪,竟然是世間最後一條真龍魂魄凝聚而成的珠子。

  稚圭想了想,搖頭道:「沒有。」

  崔瀺啞然失笑,倒是沒有惱火,繼續獨自喝酒。

  沒過多久,就有三人走入驛站,富家翁曹曦,木訥漢子謝實,墨家遊俠許弱。

  兩位從驪珠洞天走出去的大人物,見到少女之後,確定了她身上的那股氣息,曹曦微微發楞,然後捧腹大笑,伸手指向少女,「他娘的丟人丟到姥姥家了,當年嚇得老子半死的傢伙,原來是這麼個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啊。」

  謝實雙手抱拳,向少女彎腰道:「桃葉巷謝實,感謝姑娘的兩次救命之恩!」

  稚圭冷著臉,只是對謝實點點頭而已,至於曹曦,她根本就沒看一眼。

  許弱雙手環胸,斜靠在門口,開始閉目養神。

  今天的事情,如果談攏了,就跟他沒關係,如果談崩了,估計就關係大了。

  曹曦笑聲不斷,一屁股坐在少女對面,一副見著了寶貝的欠揍表情,嘿嘿道:「當初我站在鐵鎖井口子上,往下邊撒尿,結果才半泡尿下去,鐵鎖嘩啦啦作響不說,整個井水一下子就漫到了腳邊,嚇得我半泡尿都不敢撒完,褲子也不提,當時的情景,真是名副其實的屁滾尿流啊,我曹曦這輩子鬧出的糗事很多很多,但是這一件,肯定可以躋身前三甲!」

  稚圭終於板不住臉,怒目相視,「要不是你逃得快,讓你喝井水喝到撐破肚子!」

  曹曦伸出一根手指抹過鬍鬚,幸災樂禍道:「我記得後邊整整一個月,我都站在離著鐵鎖井兩丈遠的地方,使勁往裡頭丟石頭,有沒有砸到過你啊?一次總該有的吧?」

  稚圭瞪眼,嗤笑道:「天生壞種,後悔沒有把你淹死在溪裡!」

  曹曦不怒反笑,「小時候確實有那麼點頑劣,哈哈,孩子心性嘛,不過就是跟同齡人下水游水的時候,經常放屁而已,沒辦法,我打小就喜歡看著一個個水泡從背後浮出水面。不過我算厚道的了,往水井撒尿那次,我真是給被嚇得魂飛魄散,害得家裡長輩還請人跟我招魂來著,丟死個人,從泥瓶巷一直敲鑼打鼓到鐵鎖井,喊一聲曹曦,我就得答應一聲,你是不知道,事後我在學塾給同窗笑話了好幾年……」

  說到這裡,曹曦呵呵一笑,給自己倒了一碗酒,嘆息道:「那些同窗,如今地底下的骨頭都爛沒了吧,不過那些傢伙的名字,我都還記得。」

  稚圭冷笑道:「是誰大半夜偷偷往鐵鎖井裡倒了大半桶黑狗血?」

  曹曦乾笑道:「我不是聽老人說黑狗血能夠驅邪嘛。」

  稚圭看到這個傢伙就煩,曹曦小時候是如此,老了之後更是如此。

  謝實一直沉默不語。

  稚圭猶豫了一下,「你們到底誰當上了真君?誰成為了劍仙?」

  曹曦抬起白碗,指向坐在大驪國師對面的謝實,「他是俱蘆洲的真君,馬上就要成為道家天君,好幾個王朝的五岳都有他那一脈的宗門府邸,整個俱蘆洲,道教派系,就屬他一家獨大,其餘都是不成氣候的旁門左道,那些所謂的掌門真人,一國真君,給咱們謝真君提鞋都不配。在咱們這位老鄉謝實面前,全部都是孫子,一個都不例外。」

  謝實臉色陰沉,「閉嘴。」

  曹曦告饒道:不說就不說,誰讓你是道門天君,而我只是一介野修,惹不起啊。」

  王朝之內,道教一國真君的任命,除了需要皇帝君主的提名舉薦,更需要一洲道統道主的承認,例如東寶瓶洲的神誥宗宗主祁真,就是道主。之後就需要一洲之內半數以上天君的點頭,最後再討要來中土神洲某個宗門的一紙敕令,才算名正言順。

  而俱蘆洲的道主正是謝實,所在宗門即是居中主香,加上俱蘆洲劍修昌盛,佛家香火遠遠壓過道家,使得一位天君都沒有出現,只算有半個,那就是謝實本人。

  當然寶瓶洲好不到哪裡去,作為九大洲當中版圖最小的一個,哪怕道家勢力遠遠超過佛門,寶瓶洲的天君仍然只有一人,而且還是剛剛破境躋身十二境的新天君,正是南澗國神誥宗的祁真,與謝實一樣,所有的真君人選,純粹是一個洲一個人一言決之。

  但是在別的大洲,中土神洲不用多說,例如疆域廣袤的南婆娑洲,道家天君就有一雙手之數。

  「長話短說。」

  謝實直截了當說道:「那件被打碎的本命瓷,我們可以既往不咎。但是我要跟你們大驪討要三個人。」

  崔瀺放下手中酒碗,微笑道:「稍等,什麼叫既往不咎?陳平安的本命瓷破碎一事,雖是我們大驪窯務督造衙署的失責在先,可是,首先,當初陳平安的資質勘驗,買瓷人是早早確認過的,並無特殊之處,屬下中下之資,此事確認無誤。二,本命瓷被人打破,我大驪當時就該追責的追責,該賠償的賠償,買瓷人同樣點頭認可了,賠償也痛快收下了。謝實,你所謂的既往不咎,根本就站不住腳。」

  謝實淡然道:「買瓷人當然沒資格胡攪蠻纏,可是買瓷人之後的勢力,就有資格跟你們大驪不講道理了。」

  崔瀺哈哈大笑,竟是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,重新端起酒碗,小酌了一口,嘖嘖道:「世事多無奈啊。」

  曹曦呲牙。

  稚圭眼神閃爍,似乎聽到了感興趣的事情。

  崔瀺問道:「那麼如果大驪不答應?」

  謝實毫無身陷重圍的覺悟,繼續說道:「大驪南下,已成定局。如果你們不答應,就要擔心後院起火。」

  後顧之憂?大驪的北部版圖,已經抵達北邊的大海之濱,

  曹曦神色玩味,看來這三個人,俱蘆洲的某些大人物們,認為是勢在必得。否則不會如此咄咄逼人。

  顯而易見,謝實的言下之意,是俱蘆洲的修士,會趁著大驪鐵騎南下征伐的時候,公然跨海南下,襲擾大驪北方國境。

  那個名叫陳平安的少年,他的本命瓷被打破,其實歸根結底,就是一樁已經蓋棺定論的芝麻小事,只是某些人一個蹩腳的藉口。

  因為當大人物們開始登臺謀劃天下大勢的時候,小事就不小了。

  崔瀺輕輕嘆息,山上人不講道理的時候,就是這樣,跟小孩子過家家打鬧差不多,脾氣一上頭,就要用盡氣力打生打死,很嚇唬人,但又不是在嚇唬人。

  不是崔瀺感到陌生,恰恰相反,崔瀺親身經歷過很多次,所以顯得格外淡然。

  崔瀺只得率先退讓一步,轉為詢問道:「你想要帶走哪三個人?」

  謝實喝了坐下來後的第一口酒,「賀小涼,馬苦玄,李希聖。重要次序,就是排名。你們大驪能交出幾個人,就可以拿到相對應的不同回報。」

  崔瀺哈哈笑道:「回報?是雷霆震怒才對吧?」

  謝實默不作聲。

  李希聖是大驪龍泉人氏,屬最好商量的一個。

  馬苦玄已經是真武山弟子,短短一年時間,就已經名聲鵲起,殺性極大,天賦極高,一日千里。

  賀小涼更是神誥宗的得意門生,天資驚人,福緣更是嚇人。除了名聲不顯的儒生李希聖,其餘兩人俱是師門希望所在,一個兵家祖庭之一,一個道家聖地,大驪哪怕已經占據半壁江山,都未必願意跟其中一方交惡,更何況如今連大隋都沒有覆滅。

  一旦神誥宗和真武山振臂一呼,大驪就需要面對寶瓶洲半數兵家修士、以及大半道士的敵意,

  這筆買賣怎麼都是虧的。

  崔瀺覺得這樁買賣沒得談了。

  估計回去大驪京城之後,白玉京添補飛劍一事,需要作出最壞的那個打算。

  但是謝實突然說道:「只要你們答應此事,我就會帶人去往靠近觀湖書院的避暑山,幫你們震懾書院以及整個南方勢力,放心,絕不是做做樣子。就像你們不答應,我們俱蘆洲修士南下攻打大驪北境,絕不是開玩笑,那麼你們大驪只要點頭,同樣不會讓你們吃半點虧。這是俱蘆洲幾位頂尖修士的承諾,也包括我謝實在內。」

  曹曦愕然。

  有點意思了。

  如果謝實真願意帶人死守避暑山,而不是故弄玄虛,那麼這一斷,就讓大隋尚未跟大驪開戰,就砍掉了半條命。

  甚至可以說,東寶瓶洲的半壁江山,已經大半可能性落入大驪宋氏之手。

  崔瀺感慨道:「原來是這麼大一個賭局,真的有點出乎意料,我得跟我們陛下打聲招呼才行。」

  謝實點頭道:「情理之中,我可以等,最多半個月時間,你們大驪皇帝必須給我答覆。」

  崔瀺突然指了指稚圭,「她的兩次救命之恩,你謝實就沒有一點表示?」

  謝實爽朗笑道:「當然,你們不答應此事,南下襲擾一事,我謝實不會參與其中。若是答應此事,我會收取兩到三名大驪出身的嫡傳弟子,重點栽培,絕不含糊。你們應該清楚,不妨先說一句,我謝實很快就會晉升天君,以我的年齡,在所有九洲的道家天君當中,只能算是青壯,說一句不要臉的話,就是真正的大道可期,而且我謝實在開宗立派的千年歲月當中,只有三名嫡傳弟子!」

  崔瀺指了指稚圭,「她算一個?」

  謝實搖頭道:「她不算。但是只要她願意,名額不在那兩三個之中。」

  崔瀺沉吟不語。

  稚圭有些心不在焉。

  她有些著急,想著早點回去泥瓶巷的院子看一眼,哪怕那籠毛茸茸的雞崽兒已經餓死,她也要親眼看到它們的屍體才死心。

  萬一它們還活著的話,那麼這次見著了一定要親手捏死它們,作為她飼養出來的小東西,將來死在野貓野狗嘴裡,多不像話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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im167928 發表於 2019-2-16 09:24 PM

第三卷 金錯刀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下筆如有神

  兩人走到竹樓二層,登高望遠。

  少年崔賜和兩小傢伙在樓下相互瞪眼。

  李希聖問道:「知道福祿街和桃葉巷的寓意嗎?」

  陳平安搖頭,他只知道那邊住著的人,有錢,很有錢,青石板路,石獅子,就連彩繪門神都像是更加神氣一些。

  李希聖提起手中那塊桃符,「福祿是符籙的諧音,福其實代表著符字,桃葉巷則是桃符之桃,顛倒過來,就是桃符。」

  陳平安恍然大悟。

  「這是小鎮很大的一樁機緣,比起金色鯉魚在內的五行之物,這塊桃符,可能有過之而無不及。」

  李希聖娓娓道來,「我在年末,做了一個古怪的夢,模糊記得看到了很多人很多事,但是醒來之後又都忘記了,好像是跟誰下了一盤棋,再就是記住桃符的內幕了,其中曲折,玄之又玄,實在無法細說。」

  李希聖指了指竹樓方向是想要將這塊桃符懸掛在竹樓門上,萬邪避退,萬法不侵,這麼說可能有點誇張,但是它的確可以讓這棟本就十分神奇的竹樓,變得愈發堅不可摧,而且長久懸掛桃符,能夠催生出種種奇異的草木之精……」

  說到這裡,李希聖笑著打趣道:「陳平安,真不要?過了這村兒可就沒這店兒。」

 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:「既然這麼好,李大哥就自己留著吧,不是要出遠門嗎?我剛剛去過一趟外邊,千奇百怪,凶險萬分,肯定需要有一件法器傍身。」

  李希聖笑眯眯問了個問題,「你覺得我缺法器嗎?」

  陳平安楞了楞,因為他記起了泥瓶巷,李希聖跟劍修曹峻鬥法的場面,但是他靈機一動,想起書上的一個說法,道:「多多益善!」

  李希聖無可奈何,只好收起桃符,重新懸掛在腰間,遺憾道:「本來懸掛竹樓門上,很搭的。」

  李希聖甚至轉過頭,望向身後的竹門,「掛在這邊,真的很搭啊。」

  其實是有些孩子氣的。

  所以陳平安想笑又不好意思笑,只好憋著。

  之前因為李希聖是李寶瓶的哥哥,所以一開始就願意心生親近,幾次相處下來,陳平安越來越喜歡這個讀書人,不是因為李希聖有一肚子浩然氣,不是他作為練氣士,初出茅廬,就可以直接跟曹峻打得半斤八兩,而是這個男人與這個世界相處的點點滴滴,會讓人覺得舒服。

  比如阿良之於劍客。齊先生之於讀書人。

  哪怕阿良從頭到尾都沒有提起過劍,齊先生從始至終都不曾跟陳平安說過書上的大道理,但是陳平安就是會覺得,他們就是最好的劍客,最有學問的讀書人。

  陳平安在內心深處,希望自己成為那樣的人,但是關於這些心裡話,陳平安沒有跟誰說起過,因為怕被認為自不量力。

  李希聖突然下定決心,「不行不行,委實是良心難安,我不能就這麼離開!」

  陳平安剛要說話。

  李希聖突然伸手按在陳平安的肩膀上,神色嚴肅道:「陳平安,我多嘴說一句,以後跟人相處,千萬不要以自己的行為準則,來要求所有人。比如你會覺得拒絕收下桃符一事,是天經地義的事情,因為你是在為我李希聖考慮,所以問心無愧,對不對?對,很對。但是,你要知道,世間一樣米養百樣人,你自己心安之後,也要多想一步,想著儘量如何讓身邊的人,跟你一樣心安理得。」

  李希聖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,「就當我是强人所難,你不用多想。如果換成別人,我根本不會開這個口,但是你陳平安不一樣,我覺得你很好,而且可以更好。有些時候,你甚至會讓身邊的人覺得自慚形穢,知道嗎?」

  陳平安一臉茫然。

  我有這麼好?

  李希聖開懷大笑,走到欄桿那邊,對樓下的書童崔賜招手道:「把行囊拿上來,我現在要用。」

  「好嘞,先生等著。」

  容貌精美如此瓷器的少年趕緊跑上樓,動作嫻熟地摘下背後的包袱,裡邊有文人羈旅必備的百寶匣,裝有整套的筆墨紙硯,都是老物件,富貴氣不濃。

  李希聖拿出一支毛筆,彷彿是用來專寫小楷小篆,略顯小巧。筆管上半段,篆刻有「風雪小錐」四字,筆管為竹制,但是代代傳承,經過漫長歲月的積澱,散發出一種朱紅色的圓潤光澤。更加奇怪的是筆尖硬毫,是淡金色,筆挺如尖錐。

  等到李希聖拿過筆,陳平安湊近一看,才發現筆管下半段,原來還有不易察覺的四個蠅頭小字。

  「下筆有神。」

  李希聖顯然也發現陳平安看到了那四個字,微微提起毛筆,笑著解釋道:「讀書百遍其義自見,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,還有你們練拳,也有類似的說法,叫神不到,拳不妙。聽上去很虛,其實半點不虛,說的就是一個勤字,熟能生巧,巧出玄妙,循序漸進,便知道了,知道了一法,一法通萬法通,萬法皆成。」

  崔賜這一瞬間,靈光乍現,好似抓到了什麼苗頭,抓耳撓腮,急不可耐。

  自幼飽讀詩書的粉裙女童渾渾噩噩,只覺得像是喝了一壇老酒,醉醺醺的。

  唯獨青衣小童,坐在欄桿上摳鼻子,渾不在意,只是見著了兩個傢伙的異樣後,才開始發楞。

  陳平安倒是沒太多感觸,只是將這些道理默默記在心裡。

  李希聖對著筆尖輕輕呵了一口氣,金色硬毫似乎在這一刻變得溫潤起來,雖然鋒芒依舊,筆尖如刀錐,卻有了靈氣。

  李希聖微笑道:「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,既然你不收下桃符,那我總得拿出一點看家本領出來,我李希聖讀書,尚未讀出大學問,但是自認還算精於篆刻以及畫符,今天我就在竹樓的這些竹片上寫字畫符,放心,寫過之後,不會留下任何一個肉眼可見的文字,所以不會破壞竹樓的整體美觀,但是將來有一天,有可能會顯露出一些景象,屆時你無須奇怪便是。今天主要還是教你畫符一事,你什麼時候覺得抓住那點意思了,我才停筆,你不用著急,我慢慢寫,你慢慢體會。」

  陳平安赧顔道:「我比較笨,李大哥你做好心理準備。」

  李希聖輕輕挪步,面對竹樓如面壁,一手負後,一手持筆,尋找落筆之處,微笑道:「如果與人為善是笨,勤勉堅韌是笨,那麼說明我們這個世道是有問題的。陳平安,我希望你繼續堅持這種不聰明。」

  陳平安撓撓頭,從小就被姚老頭駡習慣了,習慣了看到別人的精彩人生,結果今天李希聖這麼誇獎他,真是不太適應。

  李希聖想了想,轉頭說道:「畫符一事,向來以道家符籙一脈為尊,其實我們畫符,不必太拘泥道統派系,世間至理,終究逃不過一個化腐朽為神奇,就像你練拳……」

  說到這裡,李希聖會心一笑,「就很美好啊。」

  有少年練拳,有山時看山,有水時觀水。

  李希聖覺得世間沒有比這更有詩意的畫卷了。

  李希聖輕輕搖了搖頭,屏氣凝神,肅容道:「畫符需要符紙,符紙可以是世間萬物,但是你目前還是需要按部就班,老老實實在紙上畫符,回頭我會送給你一大摞品相不錯的符紙,以及一部入門的符籙圖譜。你暫時可以不用擔心購買符紙的開銷,但是用完之後,你就需要自己憂心費用了,這是沒辦法的,修行之難,其中一點就在於太耗錢財,劍修錘煉飛劍,符師損耗符紙,必不可少。」

  「一點真氣,灌注筆尖,然後一氣呵成,如藕斷絲連,字可斷,神意不可斷,必須遙遙呼應,如兩座大山之巔,相互高喊,必有迴響。」

  「陳平安,看好了。」

  李希聖突然將手中「風雪小錐」筆,交換到另一隻手,閒下來的那只手在袖子上擦了擦,做完之後,這才換回來,對陳平安笑道:「這是學你的,對於某些事情,要有敬意,以前我不如你,見賢思齊。」

  第一次在福祿街李氏大宅門口見面,陳平安從李希聖手中接過書本之前,先放下陶罐,擦過手才敢接書。

  陳平安哪裡想到這麼個無意間的動作,就讓李希聖如此鄭重其事。

  李希聖終於開始畫符,其實更像是讀書人認真寫字。

  樓觀滄海日。

  李希聖的字體,很中正平和,但是比起道士陸沉的幾張藥方上,那種「寡淡無味」,形似,卻神不似。

  可陳平安說不出其中緣由,只是一種妙不可言的感覺而已。

  李希聖之後寫了一句句他自認為「美好」的詩句、聖賢教誨,道家經典、百家學問的宗旨精髓。

  李希聖會踮起腳跟寫在高處,會彎下腰寫在低處,會一次次挪步,會一次次呵筆潤毫。寫到酣暢淋漓的時候,甚至會讓書童崔賜從樓下搬來竹椅,站在椅子上寫得快意淋漓,會乾脆就坐在地上,寫得恣意汪洋。

  他寫了不敢高聲語,恐驚天上人。他寫了破山中賊易,破心中賊難。

  他寫了人是未醒佛,佛是已醒人。他寫了欸乃一聲山水綠。還寫了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。

  李希聖在陳平安沒有說「我懂了」之前,就一直在寫,孜孜不倦,不厭其煩。

  每個字都會很快寫完,寫完之後,竹壁上的金光即散,可是意味長存,綿綿不絕。

  青衣小童已經跳下欄桿,在粉裙女童耳邊低聲問道:「寫得啥?」

  粉裙女童壓低嗓音道:「看得懂字,但是看不明白意思……太大了。」

  青衣小童笑哈哈道:「你笨嘛。」

  崔賜轉頭瞪眼,教訓道:「不許打攪我先生寫字!」

  青衣小童撇嘴道:「這是我家,你小子再唧唧歪歪,小心我讓你捲鋪蓋滾蛋。」

  崔賜憤懣道:「你有眼不識金鑲玉,白瞎了先生的苦心。」

  青衣小童雙手環胸,背靠欄桿,譏笑道:「你管我?我家老爺才有資格教訓我這些。」

  李希聖寫字,陳平安看字,對於身後的細碎吵鬧,置若罔聞。

  天色已暗,李希聖已經站在了廊道一端的盡頭,停下筆,笑問道:「如何?」

  陳平安苦笑搖頭。

  李希聖溫聲道:「沒事,我們去樓下。」

  於是一行人到了竹樓一樓,粉裙女童和少年崔賜幫著拿蠟燭,秉燭照字。

  青衣小童雖然嘴上叨叨叨,可是依舊看得頗為認真,目不轉睛。

  子在川上曰,逝者如斯夫,不捨晝夜。

  今天就是如此。

  崔賜持燭之手,猛然一抖,原來是蠟燭燒盡,燒到了手指。

  秀美少年默不作聲地換上一支蠟燭。

  當李希聖寫到「焚符破璽」四字,陳平安突然脫口而出道:「不對。」

  李希聖停下筆,轉頭望向少年,哈哈大笑,「這就對了!」

  這位儒衫書生,面色微白,滿臉疲憊,但是神采奕奕。

  李希聖深呼吸一口氣,伸了個懶腰,將手中毛筆遞給少年,「陳平安,這支風雪小錐,就送給你了,我相信你不會辱沒它。」

  陳平安這個時候才記得問題癥結所在,「我無法修行,做不成練氣士,畫符需要靈氣支撐,如何寫出一張靈符?」

  李希聖笑著泄露天機,緩緩解釋道:「我之後交給你的那部符籙圖譜,靈符種類繁多,但是都不會品秩太高,所以很多張符籙對於靈氣的要求不高,但是相對應氣府會有一定要求,你畫符就等於一場劍走偏鋒的武道修行,武人也有真氣,正因為它與練氣士的運氣根本,截然相反,就變成了每一張符即是一場短暫的考驗,是一場沙場上的短兵相接,狹路相逢勇者勝,你必須以最快的速度、最穩的凝氣,寫完一張符籙,否則哪怕只差一點,仍是無法成就符籙,只要你肯堅持,久而久之,滴水穿石,畫符不僅僅是畫符,無形中會幫助你淬煉體魄、砥礪神魂。」

  陳平安接過毛筆後,點頭道:「明白了!」

  夜幕深沉。

  李希聖轉頭望向山外,「經此一別……」

  李希聖沒有說完心中所想,驅散心中那點愁緒,笑道:「我本就想去外邊看看,不過是提前一些,不壞。」

  之後李希聖沒有選擇留在落魄山,而是帶著少年崔賜一起夜行下山。

  書生甚至沒有答應陳平安送到山腳。

  陳平安站在竹樓外,悵然若失。

  青衣小童笑嘻嘻道:「老爺,這傢伙真的不錯,道法高,人品好,講義氣,我喜歡!有資格成為我的兄弟。」

  陳平安沒好氣道:「你願意,人家願意?」

  青衣小童滿臉想當然的神色,傲氣道:「天底下還有人不願意成為我的兄弟?他傻不傻?」

  陳平安笑道:「人家傻不傻我不知道,你傻不傻我是知道的。」

  青衣小童得意大笑,「老爺,我當然是絕頂聰明。」

  粉裙女童望向身邊同伴的眼神,有些憐憫,以前只覺得他行事狠辣、性情暴戾,現在突然覺得他其實挺呆笨的。

  青衣小童敏銳發現她的眼神,叫囂道:「傻妞,不服氣?我們單挑!」

  粉裙女童躲在陳平安身後。

  她又不傻。

  ————

  月光朦朧,李希聖帶著少年緩緩下山,走出落魄山的地界後,在一處溪澗掬水洗臉,幫著清醒神智,畢竟每一筆都聚精會神地寫字,極其耗費心力。

  李希聖抬起頭,看到溪澗對面站著一位老人,大口抽著旱煙。

  李希聖站起身,行禮道:「李希聖見過楊老先生。」

  老人不動聲色地側過身,躲過年輕書生的拜禮。

  等到李希聖直起身,藥鋪楊老頭才說道:「我需要你幫忙為陳平安算一卦,可否?」

  李希聖沒有任何猶豫,點頭道:「當然沒問題。」

  楊老頭嗯了一聲,「事後我自有回報。」

  李希聖對此沒有說什麼,直接給出答案,「大道直行,有山開山,有水過水。宜速速遠遊,利在南方。」

  楊老頭笑道:「我信得過你。」

  李希聖雖有疑惑,但是並不詢問。

  楊老頭瞥了眼年輕書生腰間的桃符,複雜眼神,一閃而逝,人影亦是隨之煙消雲散,原來老人只是一縷紫色煙霧。

  兩人繼續趕路。

  崔賜問道:「先生,如果你要遠遊,能不能帶上我啊?」

  李希聖笑道:「可以啊。」

  少年大為震驚,「啊?」

  本來以為要先生答應此事,比登天還難,哪裡想到比下山還容易?

  李希聖輕聲道:「因為有人想要你跟隨我,而我呢,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的。」

  少年沉默許久,低下頭,情緒有些失落,「先生,我想知道我從何處來。」

  李希聖嘆了口氣,「那可不容易,不妨先想清楚往何處去吧。」

  少年驀然開心起來,「我還能去哪裡,只管跟著先生走唄,先生去哪裡我就去哪裡!」

  李希聖笑而不言。

  月明星稀,神清氣爽,既見君子,又是美好。

  少年清晰感知到先生的心情,也跟著高興起來,下山之路,腳步輕盈,充滿歡快。

  ————

  在短短一夜之間,落魄山被壓得緩緩塌陷了一尺有餘。

  魏檗就一直在附近的某座山頭上,盯著落魄山一點一點的下降。

  原來世間真正的文字,是這般沉重的。

  魏檗笑道:「厲害,真是厲害。連我都有些好奇,李希聖你到底是何方神聖了。難道那棵陳氏楷樹,當真與你無關?那你又能是誰?」

  晝夜交替之際,魏檗情不自禁地再次望向那棟竹樓。

  相得益彰,日月交輝。

  ————

  竹樓外,既然沒有睡意,陳平安三人就並排坐在竹椅上,一起等著天亮。

  陳平安突然對青衣小童問道:「一顆普通蛇膽石,跟你換一萬兩銀子。賣得貴不貴?」

  青衣小童一臉呆滯。

  陳平安忐忑道:「太貴?」

  青衣小童一個蹦跳起來,「才一萬兩?老爺你是在羞辱我嗎?!」

  陳平安放下心,「那就一萬一千兩?」

  青衣小童氣呼呼道:「老爺你再這樣,我就要離家出走了!」

  陳平安自然不會當真,好奇問道:「山上的修行人,做交易買賣,用什麼錢?」

  青衣小童嘿嘿笑著,「老爺,你等著,我給你瞅瞅山上神仙用的錢財啊。我家底厚著呢!」

  青衣小童一揮袖,他隨身攜帶的那只方寸物內,大有玄機,嘩啦啦下了一場雨,地上全部是堆積成山的晶瑩玉石,全部雕琢成銅錢模樣,大致有三種,大小各異。

  他蹲在地上,開始給陳平安講解每一種玉石的來源,以及各自的價值差異。

  這可是神仙用的錢!

  守財奴陳平安趕緊離開椅子,蹲在錢山旁邊,用心傾聽青衣小童的仔細講解。

  最後陳平安突然冒出一句話,「我想把寶籙山送給阮姑娘,你們覺得合適嗎?」

  粉裙女童眨了眨眼眸,不知所措。

  青衣小童撲通一聲跪在地上,「老爺,你難道不心疼嗎?一定克制,要克制啊!求你老人家千萬別衝動,秀秀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了,這點我絕不否認,可她畢竟還沒有被老爺娶進家門啊!」

  陳平安不計較什麼娶不娶的混帳話,只是搖頭道:「我不心疼。」

  青衣小童鬼哭狼嚎道:「但是我心疼啊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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im167928 發表於 2019-2-16 10:19 PM

第三卷 金錯刀 第一百九十三章 同姓不同命

  小鎮學塾有個矮小老人,雖是夫子先生,卻衣著邋遢,名叫陳真容,喜歡喝酒,醉酒之後,就會對著空氣伸出手指,隨便勾畫,蜿蜒扭曲,無人知道到底在寫什麼或是畫什麼。醉話連篇,既不是大驪官話,也不是寶瓶洲雅言,總之誰也聽不懂。

  老人雖然姓陳,卻不是出身龍尾郡陳氏,但是身份尊貴的陳松風,對老人卻敬重有加,學塾夫子們對於這個性情孤僻的糟老頭子,其實觀感不佳。

  今天,邋遢老漢喝著酒,醉醺醺走過石拱橋,走向鐵匠鋪子,用自家方言大聲念叨著「扶河漢,觸大岳,騎元氣,游太虛,雲蒸雨飛,天垂海立,壯哉!」

  老漢到了鋪子外邊,總算沒有就這麼闖進去,曉得跑去龍鬚河洗了把臉,大概是幾捧涼水洗不清醉意,老人乾脆就趴在地上,把整個腦袋放入冰冷水中,使勁搖晃,最後猛然抬起,哈哈大笑:「舒坦舒坦!」

  老漢站起身,冷不丁嘆了口氣,因為想起小鎮上諸多陳氏子孫的慘淡光景,竟然給別家姓氏為奴做婢,雖然老人與他們並無淵源,也知道世道艱辛,怨不得當下那些丟光了祖宗臉面的陳氏子弟,可畢竟是同一個姓氏,老人實在是積鬱難消,只得打開酒壺,猶豫不決,一番天人交戰之後,四處張望一番,這才再次做賊似的,鬼鬼祟祟小小喝了口酒,嘀咕道:「若是在南婆娑洲,只要是有據可查的陳氏後裔,便是再落魄不堪,哪裡會淪落到給人做牛做馬,丟的可是醇儒陳氏的臉皮。」

  老人說到這裡,莫名其妙給了自己一耳光,「老不要臉的東西,又管不住嘴,說好不喝了還喝!」

  老人打過了耳光,嘿嘿笑著,乾脆破罐子破摔,又喝了兩口,只不過給自己摔了兩記不痛不癢的耳光。

  喝過了兩大口從美婦手中買來的醇酒,老人總算心滿意足,徑直走入鐵匠鋪子,大聲嚷嚷著阮邛的名字,很快阮邛就從一座劍爐走出,摘掉腰間的牛皮裙子,隨手丟給身後的長眉少年。

  老人一見到這位出身風雪廟的阮家聖人,就開始砸場子,「阮邛,你不如齊靜春哇,真的遠遠不如齊靜春……」

  阮邛對此不以為意,像是早已習以為常,竟是跟老人連一聲招呼都不打,依舊沉默寡言,倒是身後那位長眉少年,皺起了眉頭,只是隱忍不發。

  阮邛在前邊帶路,老人跟他並肩前行,還不願意放過阮邛的耳朵,像個市井婆姨那般碎碎念叨,這次老人又用上了婆娑洲的正統雅言,別有風韻,「阮邛,你瞧瞧齊靜春,所在文脈如此被我們針對,卻願意以德報怨,幫忙看顧著那棵楷樹。」

  「換成是我,就先讓陳對那丫頭見著了墳頭樹木,回頭再一腳踩爛,讓我們空歡喜一場,豈不痛快?只可惜齊靜春是正人君子,不做這種事。」

  「所以某人去找咱們老祖宗講道理的時候,哪怕被他偷走了老祖肩頭上的一輪日頭,老祖仍是不願撕破臉皮,由著他『借用』百年。」

  「你再看看你,真不是我說你,意氣消沉,道行修為寸步未進,到頭來收了小貓小狗三兩隻做開山弟子,就說這小長眉兒,靠著家族氣數,能有多少年的好光景?一百年,還是兩百年?」

  老人說到這裡,朝那長眉少年展顔一笑,聽得稀裡糊塗的少年原本還有些惱火,嫌棄老人不夠尊敬自己師傅,但是當老人對他露出長輩的慈祥神色,吃軟不吃硬的謝家少年只得微微點頭,根本不知道這只老狐狸的一肚子壞水,其實正說他壞話呢。

  老人跟著阮邛來到一處屋檐下,並排放著幾隻翠綠欲滴的小竹椅,三人坐下後,老人冷哼道:「少了拇指的小丫頭,蠢笨得一塌糊塗,當真是你的同道中人?」

  「最後那個更是可笑,一個野豬精,偏偏幻化成了一位英俊的年輕公子哥,哈哈,阮邛啊阮邛,老子都快要被你笑掉大牙了,你不覺得丟人,我都替你丟人!」

  阮邛終於開口說話,「說完了沒有?說完了就請你喝酒。」

  阮邛讓謝家少年起身去拿酒來。

  「請我喝酒?這個可以啊,又不是自己想喝,我只是入鄉隨俗,客隨主便,是你這位聖人的待客之道,這種酒,喝得,大大的喝得!」

  老人坐在竹椅上,扭轉向阮邛,「但是喝酒歸喝酒,收徒歸收徒,既然你離開了風雪廟那座小山頭,終於要開山立派,如今山頭已有,就該商議開山大弟子的事情了,實在不行,老子給你找三個徒弟,換了,全換了!哪怕只是我婆娑洲一洲陳氏子弟當中篩選,我都保證比你當下三個記名弟子要强。」

  阮邛不為所動,「我收弟子,不看天賦,不重根骨,只選心性。」

  老人氣憤道:「就知道是這麼個混帳措辭,你阮邛就是塊茅坑裡的臭石頭。」

  阮邛破天荒笑道:「那你陳真容還跟我做朋友?」

  先前阮邛能夠以兵家身份、接替儒家齊靜春掌管驪珠洞天,固然跟阮邛的境界很高有關,但是醇儒陳氏在幕後其實出力不小。

  阮邛對此從不否認什麼。

  「老子樂意,你管得著嗎你?!」

  老人氣呼呼轉過身,叫嚷道:「酒呢,說好的待客酒怎麼還不來,那小子怎麼回事,是不是誠心氣我……」

  阮邛看到一路咋咋呼呼的老朋友,笑問道:「怎麼,到了龍泉郡,見著了小鎮兩支陳氏子孫的境遇,心裡不痛快?不是我說你,跟你和醇儒陳氏都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,你氣什麼?」

  「不提這個,窩火。」

  老人嘆了口氣,斜眼瞥了一下阮邛,「你呢,為了秀秀,本想著躲清靜,現在可好,反而成了一塊是非之地,你還好吧?」

  阮邛搖頭道:「無妨,錯有錯招。」

  老人嗤笑道:「骨頭硬可以,可千萬別嘴硬。」

  阮邛輕聲道:「如果有麻煩,我肯定不跟你客氣。」

  老人眼角餘光瞥見從遠處走來的青衣少女,以及她身邊的謝家少年,一起送酒來了。

  老人立即眉開眼笑,朝少女揮舞手臂,「秀秀唉?怎麼轉頭走了啊,別走啊,秀秀,有沒有心儀的男子啊?沒有的話,我來幫你找,別在寶瓶洲這麼個屁大地方挑男人,鳥不拉屎的蠻夷之地,能有啥好男人,風雪廟魏晉和大驪宋長鏡,倒是還不錯,可到底年紀大了點,所以說要找就在咱們南婆娑洲找……唉,秀秀走遠了啊。」

  老人垂頭喪氣,好在有長眉少年送來的兩壺酒,一壺放在腳邊,一壺打開,仰頭咕咚咕咚牛飲起來。

  阮邛接過了酒壺,卻沒有喝酒的打算,「你們醇儒陳氏,找來找去,還不是只找了個曹峻?如果我沒有記錯,他都已經百歲出頭了吧?」

  老人急眼道:「曹峻咋了,我看就挺好,如果不是早年遭人陷害,不比魏晉差,歷史上大器晚成的大劍仙,可不止一兩個。唉,要怪就怪他那個老祖宗曹曦,本事不夠大,換成是我們陳氏子弟,有此天賦資質,看看誰敢使絆子?」

  阮邛不說話,他對曹峻的印象極差。

  老人唏噓道:「我就奇了怪了,同樣一個姓氏,小鎮這邊的人,怎麼就混得這麼慘了。那麼那些氣運都跑哪裡去了?這一兩千年裡頭,有姓陳的,在寶瓶洲或是別洲飛黃騰達?」

  阮邛想了想,「好像沒有。」

  老人突然一想,「這樣就對了。但是以防萬一……」

  阮邛如臨大敵,近乎斥責道:「你陳真容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市儈了?!」

  老人伸出一隻手掌,原來五指一直在顫抖不停,「畫不了真龍啦,只能畫些軟趴趴的四腳蛇,還真容,我看以後改名假容才對。」

  他喝了口酒,無奈道:「這件事情,若是以前,我說話還能有點用,現在不行了。」

  阮邛怒道:「堂堂醇儒陳氏……」

  老人打斷阮邛的言語,「哪個家族不是泥沙俱下,儒家道統之內,不還有聖人君子賢人,這不還有個高低之分?更何況這件事情沒你想得那麼齷齪。」

  阮邛默然,心情沉重,如大山壓在心頭。

  人力有窮盡之時,聖人亦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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im167928 發表於 2019-2-16 11:10 PM

第三卷 金錯刀 第一百九十四章 降妖和除魔

  雖然不需要走親戚,可大過年的,一直待在冷冷清清的落魄山上,總歸不是個事兒,所以陳平安就帶著兩小傢伙走出大山,返回熙熙攘攘的小鎮,已經熱鬧得不輸黃庭國任何一座郡城,只是沒了鐵鎖的鐵鎖井,沒了老槐樹的老街,沒了齊先生的學塾,人氣再旺,年味兒再足,仍是讓陳平安覺得有些失落。

  臨近小巷,青衣小童埋怨道:「老爺,如果這趟去泥瓶巷,路上還給我撞見凶神惡煞,就是那種一拳頭能打死我的那種,不是我撂狠話,我以後可就真不再下山回老宅了!到時候不許怪我不講義氣啊。」

  結果剛走到了泥瓶巷的巷口,陳平安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,纖細婀娜,像一枝春風裡的嫩柳條,她雙手正提著一隻水桶,應該是剛才杏花巷那邊的水井返回,略顯吃力,乾脆摔下水桶,然後少女在那邊彎腰喘氣,水桶重重墜地,濺出不少水花,只是少女全然不在意這點瑕疵。

  宋集薪的婢女,稚圭,或者說是王朱。

  僅就成為誰的婢女一事,是他還是隔壁鄰居宋集薪,陳平安不埋怨少女,因為書本上說了,良禽擇木而棲。

  那天風雪夜裡,少女奄奄一息倒在積雪裡,拼盡最後的力氣,伸手輕輕拍響門扉。

  救不救人,是陳平安自己的事情。別人是否知恩圖報,則是別人的事情。

  只是再次重逢,比想像中要快很多,陳平安心情複雜。

  稚圭也看到了陳平安,用手背擦拭額頭的汗水,望向陳平安,草鞋還是草鞋,只是髮髻別上了簪子,個子似乎也高了些許,不再孤苦伶仃一個人走來走去,而是身邊多了兩個小油瓶。

  少女沒說話。

  陳平安剛要打招呼,就發現青衣小童使勁攥住他的骼膊,不再讓他往前走,不光是他,粉裙女童都躲在了自己身後,死死抓緊他的袖子,兩個小傢伙一起牙齒打顫,大氣不敢喘。

  就像是膽小的凡夫俗子,生平最怕鬼,然後當真白日見鬼了。

  青衣小童心中悔恨,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大嘴巴,讓你烏鴉嘴!

  粉裙女童在陳平安背後小聲嗚咽道:「老爺,我害怕,比怕死還怕。」

  陳平安嘆了口氣,「那你們去小鎮別處逛逛,比如我們在騎龍巷那邊的鋪子,你們幫忙看著點生意,回頭我找你們。」

  兩個小傢伙如獲大赦,飛奔逃離。

  陳平安獨自走向泥瓶巷,像那麼多年來一模一樣的光景,少年幫少女拿起水桶,一起走入巷子。

  稚圭問道:「那兩個傢伙,是你新收的書童丫鬟?」

  陳平安笑道:「你看我像是做老爺的人嗎?他們喊著玩的。」

  稚圭哦了一聲。

  經過曹家祖宅的時候,院門大開,老的曹曦蹲在門口嗑瓜子,小的曹峻蹲在牆頭上,還是嗑瓜子。

  顯而易見,一起看熱鬧來了。

  曹曦笑呵呵道:「小姑奶奶,這位是你的小情郎啊?一大早上就卿卿我我,讓我和曹峻兩個大老爺們好羨慕的。」

  喜歡眯眼看人的曹峻笑容依舊,腰間懸佩那雙長短劍,點頭道:「羨慕的,羨慕的。」

  稚圭冷哼道:「上梁不正下梁歪!難怪祖宅都會塌了。」

  堂堂南婆娑洲的陸地劍仙,一座鎮海樓的半個主人,曹曦竟是半點不惱,反而笑容更濃,「小姑奶奶教訓得對,就是不知道為何這麼多年下來,咱們老曹家的香火小人,為何一個都沒有,照理說我在婆娑洲混得風生水起,這邊怎麼都是門楣光耀、夜間生輝的景象,咋就家道中落到這般田地了?」

  稚圭腳步不停,轉頭望向曹曦,笑容天真無邪,「天作孽猶可恕,自作孽不可活唄,難不成還有人吃了你們家的香火小人啊,再說了,小鎮術法禁絕,想要靠著家族祖蔭,溫養出一個香火小人,比登天還難,說不定你們曹家從來就沒有過香火小人呢。對吧?」

  曹曦哈哈大笑,「有道理有道理。小姑奶奶慢點走,巷子破舊,小心別崴腳。」

  稚圭背對著那個老王八蛋,臉色陰沉。

  從頭到尾,陳平安一言不發。

  曹峻笑問道:「老曹,咋回事?在婆娑洲那邊,以你的成就,香火小人的數量,都能在門楣、匾額上扎堆打仗了吧?」

  曹曦不以為意道:「驪珠洞天很難出香火小人是一回事,她沒說謊,不過以我和謝實的成就,還是應該剩下一兩位的,比如桃葉巷的謝家,就是靠著一對香火小人,維持家風數百年,才勉强保住了香火子嗣,要不然早就跟咱們家這棟破房子一樣,人都死絕了。」

  曹峻嘖嘖道:「給那少女折騰沒啦?那你還這麼和和氣氣?你該不會是想睡她吧?」

  一隻火紅狐狸從屋頂蹦跳到曹峻腦袋上,嬉笑道:「睡她?老曹哪有這膽子,那少女如今是萬衆矚目的存在,給老曹再高出一個境界,他都不敢對她毛手毛腳,最多就是嘴花花幾下,銀槍蠟桿頭,中看不中用。」

  曹曦轉過頭,笑道:「滾遠點,一身狐騷味,妨礙我盡情呼吸故鄉的氣息。」

  站在曹峻頭頂的狐狸伸出一隻爪子,指向自己腳底,還不忘使勁跺跺腳有本事祭出手腕上那把本命劍,往我這裡砍,曹曦你不砍就是我孫子。你只管往死裡砍,我要是躲一下,我就是你孫女!」

  曹峻晃了晃腦袋,沒將那只狐狸摔出去,無奈道:「你們倆慪氣歸慪氣,能不能別連累我。說句公道話啊,老曹不過是娶了第三十八房美妾而已,如果實在忍不了這口惡氣,就乾脆剝了她的皮囊來當你的新衣裳啊,這種事情你又沒少做,多熟門熟路,為啥偏偏要拿我撒氣。」

  火紅狐狸嗤笑道:「老王八蛋就喜歡腚大臀圓的,這麼多年就沒半點長進,真是令人作嘔。」

  曹曦重新坐在大門檻上,嗑著瓜子,「千金難買我喜歡。哦對了,騷婆娘,過年請你吃瓜子啊。」

  砰一聲。

  火紅狐狸在曹峻頭頂粉碎開來,然後在屋頂上現出原形,只是瞬間它就又爆炸開來,如此反復,從曹家老宅的屋脊到隔壁家,一路延伸出去,一直到離開泥瓶巷,火紅狐狸才沒遭殃,一雙眼眸神采暗淡,咬牙切齒地盤腿坐在一處翹檐上,它開始呼吸吐納。

  曹曦已經沒了瓜子,拍拍手站起身,走回院子,對曹峻吩咐道:「近期別毛毛躁躁了,大驪王朝如今已是一塊必爭之地,沒你想得那麼簡單。」

  曹峻懶洋洋道:「知道了。」

  「『知,道,了』?」

  曹曦一番咬文嚼字,最後冷笑道:「這三個字,豈是你有資格說出口的。」

  曹峻玩世不恭道:「曉得啦。」

  曹曦大步走入屋子,恨恨道:「九境的廢物!」

  曹峻神色自若。

  陳平安到了隔壁院門前,把水桶遞還給少女,隨口問道:「宋集薪沒有回來?」

  她答非所問,「我家那籠母雞和雞崽兒呢?」

  陳平安一臉茫然道:「我不知道啊。」

  少女仔細打量著少年,她突然粲然一笑,不再刨根問底,但是她伸出兩根手指,比劃了一下,「現在宋睦比你高這麼多了。」

  陳平安哦了一聲,就轉身走回自己院子。

  陳平安剛開鎖進入院子,冷不丁瞧見自家屋門上方的那個倒「福」字,不翼而飛了,勃然大怒,二話不說直接走到院牆那邊,「稚圭,我家福字在哪裡?!」

  然後他氣極反笑,原來那個福字,就貼在隔壁屋門上邊。

  這賊當得真是膽大包天。

  少女在灶房那邊放好水桶,姍姍走出,一臉無辜道:「我不知道啊。」

  跟陳平安之前給出的答案,如出一轍。

  陳平安怒道:「還給我!」

  稚圭張大眼睛,「那我還故意把木人留在灶房,你明明動過了,我都沒說你什麼。」

  陳平安頓時啞然,確實有點理虧。

  稚圭突然問道:「齊靜……齊先生學塾那邊,你貼春聯了嗎?」

  陳平安楞了楞,點頭道:「貼了,春聯和福字都沒落下。」

  陳平安不願意繼續跟她糾纏不清,直接去屋子裡拿出僅剩一個餘下的福字,自己架梯子貼上了一個新的倒福。

  少女站在院牆那邊,提醒道:「歪了。」

  陳平安不為所動,用手指輕輕夯實紅紙和漿糊。

  少女焦急道:「真的,騙你做什麼。你陳平安你怎麼不知好歹,如果福字貼歪了,不吉利的。」

  陳平安走下梯子,自己抬頭望去,確定沒歪。

  少女依然喋喋不休道:「真歪了,不信你讓曹曦他們這些修行中人來看,就知道我沒騙你,你是肉眼凡胎,眼力再好,都不如我們的。」

  陳平安走入屋子,啪一下重重關上門。

  約莫一炷香後,少年躡手躡腳打開門,悄無聲息地跨過門檻,瞪大眼睛,死死盯住那張福字。

  沒歪啊。

  稚圭神出鬼沒地打開門縫,探出腦袋,板著臉說道:「真歪了。」

  陳平安有些憋屈,端了條板凳在門口曬太陽,過了一會兒,開始練習拉坯。

  稚圭站在院牆那邊,看著不再燒瓷的少年,看了一會兒,覺得有些無聊,就回去自己屋子睡覺了。

  她躺在床上,咽了咽口水,曹家祖宅的門楣裡,只誕生出一個香火小人,品相很高,金燦燦的,只差一點點瑕疵就通體金色了,只可惜還不夠她塞牙縫的。

  ————

  隔壁陳平安嫻熟練習拉坯,心靜如水。

  休息的時候,陳平安開始打算自己的將來,寶籙山、彩雲峰和仙草山,都在阮邛家山頭附近,因為按照約定,本來就會無償租賃給阮邛,連綿一片,就等於幫著阮邛占據了西邊最大的一塊廣袤地界,阮邛為此則需要幫忙陳平安照看五座山頭,免得陳平安有命有錢沒命花錢,對於這件事,陳平安對阮邛心懷感恩。

  真珠山不去說它,那麼點大地方,屬巧婦難為無米之炊,別說打造出一座洞天福地,撐死了就是在上邊蓋一座茅屋,估計就只有陳平安願意揮霍一顆金精銅錢了。

  但是落魄山的經營,確實需要用心。

  竹樓的不同尋常,陳平安心知肚明。落魄山又有山神廟幫著坐鎮山水,是實實在在的風水寶地,而且還有一條志在走江成蛟的黑蛇,起到了看家護院的職責,如今多出兩個蛟龍之屬的小傢伙,所以他才會想著用普通蛇膽石跟青衣小童換銀子,不說讓落魄山變成一個聚寶盆,好歹能夠在將來的日子裡,有那麼點貼補家用的希望。

  陳平安愛錢,是因為自幼知道賺錢的不容易,不代表陳平安有了錢之後,就會死死捂住錢袋子。

  劍,要練,但是在確定應當如何練劍之前,再著急都沒用。

  撼山拳當然要繼續勤加苦練,畢竟說好的一百萬拳還早。

  畫符一事,因為本身就等於是另一種方式的武道修行,前者重在體魄鍛造,後者傾向氣府竅穴的內在淬煉,雙方並不衝突,反而是相輔相成的好事,陳平安無非是將走樁立樁的一部分時間,劃撥給畫符,但是畫符就需要符紙,符紙就是真金白銀,這讓陳平安難免有點發虛犯怵。

  說到底,錢還是掙得少了。

  除了這些,陳平安當下心中最大的遺憾,是暫時無法駕馭劍靈贈送的那件方寸物,雖說把大部分家底放在鐵匠鋪子也放心,但終究是不方便的,崔東山和青衣小童的咫尺物、方寸物,讓陳平安見識到了這類寶貝的珍貴實用,難怪山上神仙都不是人人都有。

  陳平安望向南邊,不知道阮師傅鑄劍如何了。

  阮邛答應過寧姑娘,要幫她打造出一把神兵利器的。

  如果哪天鑄造成功,她就有了一把趁手的佩劍,他自己則有一把槐木劍。

  陳平安覺得把它們取名為「降妖」「除魔」,很不錯。

  加上那枚劍胚,雖說文聖老爺說是叫作「小酆都」,但是陳平安覺得改名為「初一」或是「早上」更妥當,畢竟它是在正月初一的大早上,它第一次以飛劍姿態來到這個世界嘛。

  當陳平安腦子裡生出這麼個念頭,原本沉寂許久的劍胚在氣海之中,立即開始興風作浪。

  陳平安剎那之間就變得滿臉通紅,開始遭罪了。

 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,來不及去往屋內,只好以劍爐立樁應對劍胚的迅猛報復。

  苦不堪言。

  ————

  距離小鎮最近的驛站那邊,大驪王朝的國師崔瀺,最近一直在此下榻,既沒有大肆宣揚,也沒有刻意隱蔽行蹤。

  今天國師走出驛站,不讓劍客許弱跟隨,獨自遠行。

  崔瀺每跨出一步,就是三四里路外,最後他站在一條羊腸小道的中間,攔住了一位衣衫襤褸的老人。

  狼狽不堪的光腳老人,痴痴望向一襲儒衫的大驪國師,視線渾濁,依舊沒有清醒過來,老人只是憑藉僅存的一點靈犀,問出了一個奇怪的問題,「你不是我孫子,我孫子呢?」

  崔瀺眼神複雜,欲言又止。

  滿身草屑泥土的老人繼續問道:「我孫子呢,我不要見你,我要見我孫子。」

  崔瀺雙手負後,十指交錯,微微顫抖。

  神志不清的光腳老人突然憤怒喊道:「我孫子在哪裡?!你把他藏到哪裡去了!快把瀺兒還給我!」

  說到這裡,老人氣勢驟然跌落谷底,喃喃道:「我要給孫子改名字,改一個更好的名字……」

  崔瀺神色悲苦,自嘲道:「恍若隔世,不是恍若,分明就是啊。」

  衣衫破敗的老人伸手一把推開崔瀺的肩膀,徑直向前走去,「你讓開,別耽誤我找瀺兒,我要找他先生,問他我新取的名字,到底好不好。」

  崔瀺站在原地,沒有阻攔。

  崔瀺望向遠方,有一位面容剛毅的中年僧人,緩緩而來。

  苦行僧以雙腳丈量天地,是為佛門行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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